裴沐對首飾不大有興趣,可婦人指著的那一支釵子少見地讓她心動了。那是一支亮閃閃的銀釵,用銀絲勾出細密枝葉,再嵌了許多粉色碎晶石,並點上翠綠顏料,就是栩栩如生的桃花發釵。
她問“這支多少錢?”
婦人笑道“要貴些,費銀,也費工藝,本是要十五兩銀的,但若裴先生要,便隻要十二兩。”
十五兩銀夠普通人家大半年的花銷了。
裴沐倒也不是拿不出錢,可她的積蓄已經花了許多,又才剛剛訂下了一批好的木劍。因此,她猶豫片刻,還是遺憾道“我得留些錢應急,這釵子還是留給彆人好了。”
婦人也不失望,爽快地應了聲,轉而推薦了一對桂花耳飾,要價不貴,裴沐看著那耳飾可愛,很合適給阿靈,便買了下來。
她抱著一大堆零碎,往家裡走。她最近都要走另一條路,因為隔壁房屋說是賣出去了,正翻新休整,連路麵都給攔截住了。
忽然,她停下腳步,側頭望去。
右邊是一排小販的棚屋,再往後是蒙了層灰的民居,屋脊上的燕子振翅欲飛。
裴沐盯著那屋頂。剛才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在被誰盯著看。
“奇怪……算了,大約是日光晃眼。”
她收回目光,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了屬於她的小院。
阿靈收到桂花耳飾十分高興,晚飯多喝了一碗魚湯,又去苦讀醫書、整理案例了。
裴沐叮囑她彆讀書太晚,也自去休息。她現在身體不大好,睡晚了會被阿靈訓。
沒想到,第二天清晨,當她推開大門時,在門口發現了一件被用綢緞包好的東西。
她先是警惕,接著確認東西並無危險,這才撿起打開。
一支閃閃發亮的桃花發釵。
栩栩如生的桃花在深秋晨光中對她開放,如一個燦爛的笑臉。
裴沐怔住了。
“……阿沐,怎麼了?咦,這是誰送的發釵,好漂亮!”睡眼惺忪的阿靈從她背後探出頭,聲音一下昂揚起來。
裴沐碰了碰顫動的花蕊。她垂眼思索片刻,將發釵遞給阿靈“許是送你的。”
“送我?”阿靈困惑道,“不大適合我的年紀呀。阿沐,這定是哪個仰慕者送你的,你留著吧,你戴一定好看。”
裴沐笑起來“若是仰慕者送的,那便不能收了,否則豈非接受了這不明人士的心意?還是扔了吧。”
“啊,多可惜……”
“那就放在原處,這麼貴的東西,讓他自己拿回去。”
“那……好吧。”
但桃花發釵並沒有消失。
不僅沒有消失,第三天清晨,它又和一對精致的耳環一起出現了。
裴沐還是扔在門口。
第四天,東西裡又多了一匣子珍珠。
第五天,多了稀罕的血色珊瑚。
第六天……
很快,裴沐他們的院子,就因為這源源不斷卻又從不取走的禮物,而出名了。
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連阿靈都跟貓爪撓心一樣地好奇。
唯有裴沐淡定依舊,連正眼都不去瞧那些各式各樣的貴重禮物。
到了第十天,她推開院門,在無數好奇的目光下,抱起那堆閃花人眼的玩意兒,走到城裡的排水溝邊,一氣扔了下去。
“啊――!”
眾人一陣驚呼,又一陣肉疼。
裴沐微笑說“誰願意一身臟地去撿,就自管去,出了什麼事,反正也彆找我。”
她雖是笑得春風明麗,可誰都看得出來她心情不好。當著她的麵,眾人麵麵相覷,不敢去拿,但等她背過身、進了屋,人們可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天上掉下來的錢,就算有毒又如何?先撿了再說!
於是,門口也就不再送禮物來了。
阿靈在早飯桌上瞎猜一氣,最後下定結論“肯定又是什麼什麼大商人,什麼什麼大官,想用禮物討好阿沐,叫阿沐答應做妾。哼,打不過阿沐,就用這種手段,當我們沒見過錢麼!”
裴沐一臉讚同“就是。”
丁先生夫妻麵麵相覷,明智決定不參與討論。
這天傍晚,裴沐結束了劍術課,又目送他們一個個回家。有個家裡雙親亡故、隻有個臥病爺爺的,她便親自牽著小孩兒的手,送他回去,再自己折回。
正是黃昏,家家戶戶升起了炊煙。快要立冬,天色也黑得早了,晚風也帶了絲刺骨的寒意。
裴沐走在街上,被風吹得一個哆嗦。她往手裡嗬了一口氣,有些後悔沒穿那件厚實的鬥篷。她畢竟不是過去的純陽之體了。
今天街上的人格外少。枯葉磕磕絆絆地在街邊打滾,簡直像下決心要撞死在地上。
宵禁快要開始,人們都回家了。路邊的乞丐也早早鑽去了能避風的地方。
裴沐又慢慢嗬了一口氣,暖著手。她不動聲色地往後瞥了一眼,步伐絲毫未變。
她往前走,然後轉彎。
在她背後,潛行跟蹤的人悄悄跟上,也隨之轉彎。
於是――
劍光天降,呼嘯破空,赫赫壓下!
可――卻似砍進了一團柔霧。
裴沐收回長劍,輕巧落地。
在她對麵,跟蹤之人頓了頓,也收手垂下。
他定定地看著她。
雖臨近冬季,寒風已經不時刮起,可他仍是一身白藍二色為主的修身裝束,小臂纏繞布條、上臂以純金臂釧裝飾,露出蒼白卻結實的手臂。
雪白的長發垂落著,隨風飄飛,卻是並未編成發辮,因而顯得有些淩亂。
“你頭發怎麼白了?”裴沐脫口而出這句話。
隻一瞬間,他原本遲疑的、死氣沉沉的眼睛就亮了起來。
“阿沐,我……”
他神色陡然流露一絲激動,就想急急走上前來。
但當裴沐握住劍柄、後退一步,他就僵在了原地,連那雙深灰色的眼睛也黯淡了。
裴沐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薑公子,果然是你。”
“……‘薑公子’?”薑月章喃喃地重複了一遍,聲音沙啞得出奇,“阿沐,我找了你很久,每一天我都反複潛入海底,我想要找到通往烈山的道路,你……我好不容易算到了一點點你的命軌……”
薑月章深深地望著她,夢囈似地說了許多。
而裴沐一直沉默著。
最後,他嘴唇動了動,露出一點慘淡的笑“阿沐,你不想見我,是不是?”
裴沐盯著他。
這人看上去還是那麼蒼白,但這全然是一種活人的蒼白他有呼吸起伏,嘴唇血色極淡,但終究是有了血色。
裴沐唇角抿出一點笑意,但又即刻收回。
“我見你做什麼?”她歎了口氣,神色平靜,“薑公子,我欠你的已經還了,你現在追到這裡,是還嫌不夠,想取我的命?”
他抿起唇,那是一個被乍然刺痛、而且痛得說不出話的神情。他一直是個冷淡又心思深沉的人,可現在,他看上去竟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要你的命。”他低低地說。
因為聲音太過嘶啞,他不得不停了一停,才繼續道“你不欠我什麼……從來不欠我什麼。阿沐,我已經知道了,你從來沒有對不起我,反倒是我,是我……”
裴沐頭疼又恍然地想啊,琦姐。說話真是不算話。
那現在怎麼辦?
她為難地看著薑月章,片刻後,她收起劍,轉身就走。
“總之,薑公子,我不欠你,你也不用欠我。今後我們不要再見,就當從沒認識過。”
“阿沐,等等,我……!”
唰啦――!
一劍回身而出,劃出凜凜然的雪光。
裴沐舉著劍,怒道“薑公子,我這輩子不想再見你,滾!”
他垂眸看著近在咫尺的劍,又抬起醋溜兒文學首發眼。他仿佛已經平靜下來,說“阿沐,我想補償你。”
“不需要。”裴沐頓了頓,露出一點諷刺的笑,“若薑公子行行好,能彆再讓我看到你的臉,就是最大的補償了!”
他雙手倏然握緊,指尖似乎深深掐進了掌心。
可他不言不語,就那麼看著她。
用一種僵硬的、不知所措的、近乎哀求的目光……望著她。
“……不要再跟過來了。”裴沐深吸一口氣,“也不要再送我東西了。任何東西,隻要是你碰過的,我連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他沉默地聽著。
裴沐再次轉身。
突然,她身後響起了低低的咳嗽聲。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悄悄回轉了一點目光。
在她身後不遠,薑月章站在那裡。他略低著頭、手捂著嘴,指間有血絲,地上還有星星點點的濺血。街道在他背後,冬夜的星空也在他身後,兩者都很空曠,也顯得他愈發孤獨無助。
裴沐移開目光。
她到底是快步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他靜靜地站在街上,也終於沒有再次試圖跟上。
然而……
第二天清晨。
裴沐難得起晚了。
她被無數的夢境糾纏,恍惚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披著厚厚的外衣,走到前院,打算去看看門口有沒有新的不必要的東西。
誰知道,還沒走到門口,當她路過阿靈的小藥田時,她就呆住了。
就在藥田邊――那裡還有個小藥台,阿靈蹲在田裡仔細挑揀草藥,而她身後那個沉默搗藥、不時還指點阿靈幾句的……
不是薑月章,又是誰?!
“……你怎麼在這裡!”
裴沐瞪著他。
他手裡繼續搗藥,側臉神情淡淡,聲音也淡淡“我來幫羅姑娘製藥。”
裴沐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又去看阿靈。小姑娘正滿臉心虛地看著她。
“這個,阿沐,那個……”阿靈結結巴巴、乾笑不斷,就是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忽然,裴沐明白了。
她先是皺眉,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阿靈,而後歎了口氣,變得十分無奈。
木已成舟,除了無奈,還能如何?
裴沐冷著臉“阿靈,你告訴他了?”
小姑娘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我,我也不想理他的……可是薑公子是神醫,我想,他應該有辦法治好阿沐……”
果然。
裴沐一陣頭疼。
她試圖挽救“薑公子……”
――當!
薑月章忽然扔了藥杵,這聲音將她嚇了一跳。
“裴沐,你可以不見我,你也可以恨我。”他沒有看她,聲音透出十二萬分的隱忍,還有暗藏的怒火――不知道是對誰的怒火。
“但如果你是因為自己活不了多久,才對我說狠話……”
他閉上眼,竭力吐出一口氣,壓製住這份太過激烈的情緒。
“我會救你。”他側過頭,目光看似冷靜,實則專注又狂熱,像能將一切點燃,“如果我做不到,如果我傾儘所有最後也救不回你……”
薑月章死死盯著她“裴沐,我就和你一起死。這是術士的血誓,我說到做到。”,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