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環住的軀體散發著熱量,隔著假體,那些不斷用力的肌肉清瘦又充滿了爆發力。在她問出那句話後,這具軀體猛地起伏了一下,像是被猝不及防戳到了一個柔軟的點。
“我……”
他開了個頭,但沒有再說下去。
裴沐問:“什麼?”
他悶了一會兒。
等這段長長的坡道過去,自行車速度減緩,周圍的燈光也暗了不少,攝政王才一個刹車,停在路邊。
路邊種著一排槐樹,都細細小小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現在是槐花開的季節,但枝乾上的槐花已經被人采摘得差不多了。
裴沐仰頭看樹枝的黑影,突然覺得有點想吃槐花。
“阿沐。”
這時候,薑月章忽然開口。他沒有回頭,背影直立著,兩手緊緊握住自行車把手。他問:“你是什麼時候喜歡我的?”
“明明是我先問的。”裴沐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下,“不過,好吧,我今天大人有大量,先告訴你也無妨。應該是……”
她思考了一會兒,自己都有點驚訝起來:“不知道。好像等我回過神,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薑月章登時悶笑一聲。
夜風中,他聲音淡淡,語氣悠遠:“我一直以為你很討厭我。你從小就特彆討厭我。”
裴沐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驚訝道:“有嗎?”
“有。”他說得很肯定,語氣平穩,隱約卻有一絲惆悵,“先太後過世那一年,我撞見你一個人偷偷地哭。我那會兒也情緒不穩,雖然還以為你是個小男孩,卻仍然頭腦發熱,衝動地上去跟你剖白心跡。我說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裴沐了然地“哦”了一聲:“我記得。那天我把你狠狠罵了一頓,讓你趕快走。可那不是因為我討厭你。我們的計劃那時就已經開始,我擔心你對我太好,被人瞧見會起疑心。”
攝政王淡淡道:“我也是那麼說服自己的……但也難免想,其實你並非做戲,而是真的厭棄我。能有個借口把我趕走,你興許很高興。”
“我才沒那麼多閒心想東想西。”裴沐恨鐵不成鋼地戳他一指頭,“老薑啊老薑,你說說,我對你哪裡不好?要權給權,要錢給錢,把你捧得高高的,你還跟我矯情上了?我哪兒討厭你了?”
這理所當然的口氣,又是小皇帝慣有的口吻。
攝政王終於回過頭,定定地看著她。見她神色不似作偽,他才輕輕歎了一聲,很無奈的樣子。
“你啊……很多事你忘了,但我都記得。”
他回憶道:“我小時候在民間度過,十二歲被先太後帶回去。那時你才六歲,莫名就很討厭我。在先太後麵前,你總是很乖,可一旦她老人家走開,你就想法設法欺負我。”
欺負他……?
裴沐努力回憶了一會兒,總算在遙遠的記憶中撿出幾件往事。那些模糊的場景中,似乎真的有兩個孩子,一大一小,小的那個驕橫、盛氣淩人、不講道理,大的那個沉默克製,像個憂鬱的幽魂。
她漸漸心虛起來,卻還要嘴硬。
“我……我不大記得清了。”她還是昂著頭,卻又感到不好意思,在後座上扭了扭,“我小時候可能是有點討人嫌吧。可是欺負你,我哪兒來那麼大本事……我,好吧,那你總不能任我欺負。”
她嘀嘀咕咕著,逐漸回憶起了更多。
“……等等,不對。”裴沐疑惑起來,戳了一下他的脊背,“你說清楚,我小時候為什麼討厭你?是不是你乾了什麼壞事?”
攝政王停了停――也可能沒有,他的言行舉止向來沉穩,並不急著做事,而從來都會先觀察。所以,他隻是以一種對他而言很正常的語速回答:“我猜,可能當時你年紀小,又隻有先太後照顧你,所以我突然出現、搶走了先太後一些注意力,讓你……不大滿意。”
“不大滿意?”裴沐保持懷疑,“這算什麼說法?”
他看著她,笑起來。
一笑之間,他眼睛裡就像盛滿了星星,連鋒利的眼尾都變得柔和起來。
“傻孩子。”他揉了揉她的頭發,寵溺而無奈,“這是個委婉的說法,意思就是你特彆不高興,總是變著方法欺負我。”
裴沐保持了犀利的懷疑:“我覺得我小時候應該沒有那麼壞……”
他卻打斷道:“你對我就是這麼壞。”
攝政王靠近過來,鼻尖懟了一下她的鼻尖,笑意不斷:“你瞧,你明明喜歡我,還是可以毫不留情地給我耳光,何況是你不喜歡我的時候?”
這話說得……
簡直太有道理了。
裴沐立刻就被說服了。
她終於放棄質疑,爽快認錯:“好吧,對不起,我小時候不該欺負你。”
薑月章眼中笑意更盛,又乘勝追擊:“對不起就過了?那打我的事怎麼算?”
小皇帝立刻理直氣壯:“當然就過了,你還要如何?至於打你……哼,再來一次還打。誰讓你那麼囂張?”
這顯然不是攝政王想聽的回答。
“阿沐……”他皺了皺眉毛,吃了片檸檬似地,眉眼都泛著酸苦。
裴沐昂首挺胸,從容自若,還有點得意。
“……恃寵而驕。”
攝政王放棄了,又愛又恨地再揉了一把她的頭:“你這小孩兒,就是仗著我心愛你,連說些好聽的叫我高興都不肯。我到底為什麼一直眼巴巴跟著你不放?”
“自然是因為你有眼光了。”
小皇帝毫不遲疑地自誇一句,眼睛都笑得眯起來,還真有幾分被偏愛的有恃無恐:“打你就打你,你還要記恨我不成?再敢犯上,我還要打你。”
攝政王作勢瞪她,聚起來的眉毛卻慢慢鬆開了。
他隻凝視著她,眼神深邃,像是無數情緒交織起伏,好像即將洶湧為什麼話語。
但最後他什麼都沒說。
他隻是回頭看前方,重新蹬起自行車。
鏈條發出廉價的“嘎吱”一聲,再次歡快地轉動起來,帶動輪胎的滾動。
“記恨,自然是不成的。”他含笑的聲音順著夜風流過,“但犯上麼……我還敢。反正無論你打我多少下,一次犯上成功,我就值了。”
裴沐“啪”地打了一下他的背,換來更清晰的幾聲笑。
她覺得自己應該威嚴地訓斥他幾句,一開口,自己卻也笑起來。
“我……”
她兩手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背上,閉上眼睛:“好啦,我以後不打你就是了。”
……
自行車不快不慢地行駛在街上。
兩邊的街景也緩慢流動。
經過剛才那段長長的坡道,兩人已經抵達了永康城的下城區,也就是所謂的貧民區。
這裡的路燈遠比上城區稀疏,不少還破損了,沒有光源。草木明顯更少,而且但凡是能食用的花果,也全都被摘光了。
裴沐一麵觀察著這裡的景象,一麵指點攝政王左拐右折,一路彎彎曲曲地騎行。
在下城區,夜晚遠比上城區黯淡,街上的人影也少得多。少數幾家開門做生意的店鋪,門口都有蹭人家燈光看書、閒聊的人。
這裡也處處都能看見自行車的蹤影。這些機械已經被使用得很陳舊,顯然使用者也不懂保養,但饒是如此,人們還是紛紛拿繩子、鎖鏈,給小心地看管起來。
薑月章騎車載著裴沐經過,人們也隻是無聊地投來一瞥,那些臉龐在燈光裡一閃而過,五官模糊,唯有麻木的光影深刻又類似。
攝政王對下城區並不陌生,一邊騎車,一邊跟後座的人閒聊。
“你猜猜,你現在看到的這些自行車,有多少是他們買的,有多少是偷的?”
裴沐晃著腿,悠然道:“你還考驗我來了?瞧瞧那些明顯被拆了銘牌的痕跡,就知道有一輛算一輛,全是公家的。”
他笑了一聲:“你不打算管?”
“管什麼?大燕銀號出的錢,他們倒是算成給我的欠款,想著從我這兒撈好處,我反正也不打算還,就隨心所欲地用。”她涼涼道,“自行車推廣起來,還方便我溜出來玩呢。”
長途馬車、飛行器等交通工具,都在官府登記造冊,又要使用靈石,很容易被有心人查出行蹤。但自行車匿名、人人都能用,作為短程代步工具而言,的確方便很多。
攝政王“嗯”了一聲:“你心裡有數就行。”
自從自行車麵世,就因為方便、廉價,還有皇帝陛下的大力推廣支持,而受到了平民階層的廣泛喜愛。不少人沒錢,就偷了租車行的車,拿回去偷摸著用。
通常而言,民間對待小偷深惡痛絕,輕則指指點點,重些的打傷打死都有,每年官府都要處理大量類似糾紛。
但偷公家的東西嘛……
大家普遍認為,偷公家的東西,怎麼能算偷?拿回去了,就是自己的了。
以禮法和律例來看,這種觀念無疑是錯誤的。但不可否認,它在民間根基深厚。
富戶、官員們普遍認為,這全是因為皇帝太過心軟。如果皇帝像每個大商人一樣,雇傭打手看管車行,對待明顯買不起自行車的人,都嚴厲檢查一番,豈不就能大大矯正偷盜風氣?
所以,都是皇帝太軟弱無能、濫好人、太喜歡拉攏民心的錯。
殊不知,對小皇帝而言,她純粹是乘機再讓大燕銀號出點血,方便自己玩耍,也順帶便利一下永康城的民眾罷了。
而這個夜晚,當她坐在攝政王的自行車後座,快快樂樂地在下城區貧瘠的巷道中穿行時,除了她自己,沒人想得到,待會兒會發生什麼。
連攝政王也隻是隱約有些猜想。
當他們將自行車停在某處不起眼的角落,攝政王環顧四周,才有些驚訝地問:“這裡是佘家廢棄的老工廠?”
裴沐彎腰檢查自己腿上綁的火銃,又看了攝政王一眼,確認他手上的手套一直戴著,這才愉快地回答:“哎呀,被你發現了。”
攝政王一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他穿了件皺巴巴的淡藍色便宜襯衣,版型有點怪,總是不大舒服,一邊懷疑地盯著她:“你不是說,我們是出來約會的?”
小皇帝咳了一聲,拉了拉自己同樣淡藍色的便宜裙擺,裝模作樣地行了個禮:“這就是我們的約會。我們的約會,怎麼能和其他人一樣?”
……似乎有點道理。
攝政王的眉毛微妙地動了動。突然,他抬起手,撐在斑駁灰黑的牆麵上;這是一條狹窄的巷道,他這麼一擋,幾乎就把路全給擋住了。
“這位跟我出來約會的小娘子,暫且留步。”他聲音低沉,連輕浮的用語也說得端莊雅致,“話還是先說清楚得好。你跟我出來,除了我,難道還有彆的目的?”
裴沐又咳了兩聲。
“你要知道,這是信任你。”她神情誠懇,語氣莊嚴,“換了彆人,我理都不理。”
攝政王裝作思考的模樣,然後保持撐牆的姿態不動,高傲道:“如果你親我一下,我就相信你。”
小皇帝頓時眯眼一笑:“我倒覺得,說不準打一巴掌也有同樣的效果。”
攝政王:……
但在他垂眼裝憂鬱的時候,那藍裙子的姑娘卻突然跳起來,用力親了一下他的麵頰,又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這是小娘子賞你的!”她豪氣地一攬他的肩,“好了,出發!”
攝政王被她壓得一個趔趄,眼睛卻陡然亮起來,止不住地笑。
“你到底要去乾什麼?”他問。
他的小娘子對他神秘一笑,豎起手指貼在唇邊,而後在他耳邊吐出一句話。
“――我們去炸了佘家的糧倉,砰!”
饒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攝政王,這一刻也不禁瞪大了眼,顯出極度的驚詫。,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