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薑月章冷冷地說。他已經重新抱起太微劍。他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微微側過頭,被陰影籠罩的麵容似有厭惡。
“不必再解釋,我都看到了。”他一字一句,“我最討厭作弊的人。”
說完,他禦劍走了,再也不留給她任何解釋的機會。
裴沐獨自坐在地上,身邊是被折斷的小木劍,台下是眾人的鄙視和嘲笑。她傻傻地望著天上那抹劍光,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
她最討厭被人冤枉了。
後來她才想明白,小時候她多少是崇拜薑月章的,說不準還有點喜歡他。小孩子很容易喜歡長得漂亮、比自己年長、比自己厲害的人,何況薑月章還籠罩著“大師兄”、“太微劍”的光環。
所以她那時候才那麼委屈。她明明剛剛才對他有了好感,他卻不肯聽她解釋,顧自走了。
好吧,算她活該。就算她不知情,但她畢竟是用了不該用的劍。
裴沐揉揉眼睛,爬起來,硬邦邦地問韓師叔:“好,我認罰,去哪兒領罰?”
韓師叔卻也愣了一下,納罕道:“怎麼,你不知道?”
底下有人喊:“韓師叔,這小子是新來的,是曹師叔新收的親傳弟子。”
“……新來的?曹師弟的弟子?”五大三粗、凶神惡煞的韓師叔又愣了愣,撓撓頭。
突然,他臉色一變,彎腰看著裴沐,緊張地問:“小娃娃,你是不是沒有看過門規,也沒領到練習用的木劍?”
裴沐一聲不吭,隻是點了一下頭。她扭開臉,覺得這個韓師叔討厭極了。
韓師叔變得更緊張了,還著急起來:“哎呀壞了壞了,搞烏龍了,要是被曹師弟知道……”
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傳來:“韓師兄,我已經知道了。”
裴沐一下子看過去:“師父!!”
那一年,她的師父仍是清雅俊秀的青年,即便板著臉,也一點不顯得凶。裴沐直接從台上跳下去,三兩步衝過去,撲到師父懷裡。還沒開口,眼淚就掉下來了。
“師、師父,我,我沒想作弊!”她努力憋住眼淚,可惜沒憋住,聲音變得抽抽噎噎的,“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不能用……”
她到底憋不住,大哭起來:“我真的不想給師父丟臉的……”
那時候她難過得不得了,一半因為被誤會的憋屈,一半是傷心自己給師父丟臉了。母親去世後,師父就是對她最好的人,她怎麼能給師父丟臉?不小心也不行。她真生氣自己。
師父一下子也慌了,急急忙忙拍她的背,一疊聲道:“都是師父不好,是師父不好,師父應該再把這木劍做得更特彆一些……阿沐你看啊,這附魔法劍和普通練習木劍相比,隻有這裡的紋路不太一樣,其餘都一模一樣,不怪你認不出,啊……你看那個薑月章不也沒認出來嘛!哎呀彆哭了……”
韓師叔臊眉耷眼地站在一旁,跟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台底下的弟子們又相互看看,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彆彆扭扭走上來,粗聲粗氣安慰她。
他們說什麼“男孩子哭什麼”、“不就是個誤會嗎”、“其實你一個新來的還是挺有血氣的”……之類的話。
裴沐紅著眼眶瞪他們。她想說還不是你們的錯,但又覺得自己也很囂張,什麼都怪彆人是件很沒道理的事。
結果,她在學劍堂的第一天鬨出來的事情,後麵反而變成了一個大家津津樂道的笑話。當初在下麵拱火的討厭鬼,有不少人跟她相看兩相厭,卻也有不少人跟她不打不相識,後來交情還十分不錯。
那位很恐怖的韓師叔,其實最害怕她師父,聽說是從小都被這個師弟劍術碾壓,有了心理陰影。但韓師叔其實心胸豁達,對師父是甘拜下風,對她也很照顧,還會偷偷給她開小灶——對,韓師叔是管廚房的,做得一手好菜,鐵鍋顛得尤其好。
那天,裴沐牽著師父的手去了學劍堂,又牽著師父的手,從學劍堂回家。
路上,師父問她:“還哭不哭鼻子了?你這丫……這孩子,要當劍修,以後要吃的苦頭還多著呢。”
夕陽西下裡,裴沐已經完全好了,還很後悔白天忍不住哭了鼻子。她嘟噥說:“我不怕吃苦,以後也不哭鼻子了。還有……”
“還有什麼?”
“還有,”裴沐賭氣地說,“我也不喜歡大師兄了!哼,我才不認他做大師兄,師父你等著,以後我學好了劍,我一定把他挑翻下馬,我來當藏花書院的大師兄!”
師父大笑:“你還喜歡薑月章?你這個小孩子!”
裴沐被笑得臉紅,氣哼哼說:“過家家,過家家嘛!已經不玩了,師父彆笑了!”
小不錯,孩子很容易喜歡漂亮、厲害、比自己大一點的同齡人。薑月章樣樣都符合。但是,這種憧憬式的喜歡來得快也去得快,不過就是小孩子過家家式的情感罷了。
過了之後,裴沐就再也沒有想過這回事。
其實十歲那年的誤會事件過後,他好像有給她道過歉吧,不過就算有,肯定也隻是隨口一說,不然她不會忘記。
記憶裡和薑月章有關的,更多都是他肅冷的姿態、清冷的舉止。他總是獨來獨往,因為劍光天生就是孤寒的存在;即便被眾人簇擁,他也隻是自己,是那柄無數人敬仰的、寧折不彎的太微劍。
他也是裴沐心中認定的最大對手。雖然嘴上不服氣,但她心裡一直很想追上他,最好把“藏花書院大師兄”的名頭搶過來。
在藏花書院待的十四年中,她經常對薑月章下戰書,而他總是應戰,從沒推脫過。
旁人曾有不服氣,拉著裴沐訴苦,說自己挑戰大師兄,大師兄眼風都不給一個,更彆說應戰了,怎麼裴沐次次都能找到他,有時候還是大師兄主動發起挑戰?
裴沐就很得意,指著腰上的紫薇劍,炫耀說:“有本事你也來和我打?我和大師兄互有勝負,你說他為什麼答應和我比試?這就叫旗鼓相當、棋逢對手。”
把同門憋得說不出話,最後怪叫一聲撲過來,攬著她的脖子大叫:“裴沐!你說!是誰不辭辛苦陪你備考、陪你偷雞、陪你開小灶的!”
“……你蹭我小灶還好意思嗎!”
十四年裡,裴沐有很多朋友。她也總是和朋友嬉笑打鬨。
而在那些悠閒的時光裡,她似乎總能看見薑月章。當她手裡沒有握劍、也沒有準備和他比鬥時,他們之間就再也沒有接觸的理由。
也許他也這樣想,才總是不遠不近看他們一眼,神色總是如同蒙了飛雪,模糊不清,隻知道必定是漂亮卻冷淡的。
有時他走過來,說的也是諸如“該練劍了”、“這回文考怎麼又考砸了”、“下次再去廚房偷雞,就罰你清掃擂台”……是像這樣的,讓人覺得“就應該由大師兄來說”的一些話。
他們之間,隻有師兄弟和競爭者這兩層關係。話說得再多、彼此劍刃相碰的次數再多,也還是這樣的關係。
既然如此,兩年前的事件中,薑月章沒有選擇徹底相信她,豈非十分正常?
那時候,鐘毓菀衣衫不整跑出她的院子,當著眾人的麵,哭訴說裴沐玷汙了她。因為她們兩人向來關係要好,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相信鐘毓菀的控訴。
誰都知道,藏花書院裡劍修最驕橫、最霸道,實力也最強,而裴沐就算再人緣好,她在彆人眼裡也是個囂張的劍修,是強大的男人。
而鐘毓菀是柔弱的靈修,隻會一些花花草草的法術。她從裴沐的房間裡跑出去,模樣淒慘地哭泣,還能如何?
裴沐無論如何都說不清。
或者,她隻有一個說清的方式,就是揭穿自己的真實性彆。
但是這樣一來,按照門規,不僅她要被廢除修為、逐出師門,連她那過世的師父也要被從墳墓裡挖出來、遷出去,成為棄徒。
原本裴沐來書院,是打定主意終有一天要成為劍道第一人,屆時揭開自己的女兒身份,好讓幽冥之下的母親揚眉吐氣。
但等她真正長大,明白了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就再也無法真的去做。
她寧肯自己死,也絕不願讓師父死後蒙受這種屈辱。
所以,她選擇從山崖上跳下去。不是當年薑月章跳過的青山秀水,而是麵臨黑水深淵的荒木崖;師門人人知道,從那兒跳下去是九死一生,所以曆來是用作罪人關押和處刑之地。
在跳崖之前,她就一直被關在那裡。每天夜晚,月光或者雨水會透過高高的天窗,照在她身邊冰冷的石桌上。她總是往外看,已經打定了主意,隻是盤算著如何從牢獄中順利逃出。
那天晚上,薑月章來找她。
他問:“你究竟有沒有做過?”
裴沐說:“我說沒有,你信不信?”
其實她心裡到底是存了一點期望的。她在這師門裡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親善的長輩,但他們最後都不信她。
她不怪他們,因為情勢確實對她十分不利。更何況,那天事發之時,她的朋友就嚷嚷說她絕無可能做下這種事,所以要求驗身。
鐘毓菀說她是堪堪被侵犯,如果所說屬實,裴沐身上一定留有痕跡。
但對所有驗身的提議,裴沐一概拒絕,而且絕口不說拒絕的原因。這種冥頑不靈的人,要換了她在朋友的位置,她也不能相信自己。
但古怪地,她當時存了點期望,覺得薑月章說不準是會信的。這點期望很沒道理,因為他們隻是劍道相逢的對手,連朋友都說不上。她總是變著花樣挑釁薑月章,有時候還作弄他,而他也總是冷著臉,時不時就教訓她,還要說她“耍小聰明”、“就知道逞口舌之利”。
為什麼會期待他相信?就像十歲那年,明明所有人都誤會她有意作弊,薑月章隻是不例外而已,為什麼她能不在乎所有人,卻偏偏覺得薑月章讓她受了委屈,所以她之後就是要變著法子氣他?
想不明白。
也不必想明白。
因為無論是十歲還是二十四歲,薑月章都沒有回應她的期待。
十歲那年,她委屈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二十四歲那年,她故作輕鬆,其實心裡也很委屈,問他:“我說沒有,你信不信?”
冷颼颼的地牢之外,他抓緊代表禁錮的欄杆,一點點蹲下來。他保持著沉默,從欄杆的縫隙裡一樣樣給她遞東西:吃的,喝的,保暖的,甚至還有助眠的安神香和一個小香爐。
每一樣都是她平時喜歡的,真不知道他打哪兒知道的消息。
裴沐有點感動。
他遞完了東西,才直視著她的眼睛,說:“隻有我信是不夠的。阿沐,你要讓其他人也信。為什麼不接受搜身?現在還來得及。在法術的作用下,一月之內的……痕跡都能查出。”
裴沐盤腿坐在地上,反問:“那你們為什麼不去查鐘毓菀,查她一個月內到底有沒有受過侵犯?”
他回答:“師門不願意欺負弱女子……”
話說到這兒,他的眼睛卻眯了一眯。這個動作令他的目光一下變得很冷,也變得異常鋒利;在光線幽暗的地方,他深灰色的眼眸像是變成了黑色,而且是深不見底的黑。
“不過,我找了幾個人,強迫她驗身過了。”他話鋒一轉,說得雲淡風輕,“好了,彆這麼看著我,都是女修。”
裴沐才扶好了自己差點落在地上的下巴。藏花書院的大師兄也會有這種不擇手段的時候麼?她突然有點糊塗了。
“那,”她小心地問,“結果是什麼?”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說:“有,而且就在那一天。”
裴沐怔了好一會兒,苦笑起來。這下好了,更沒地方說了。
她本來覺得藏花書院有一點好,她堅持不要被搜身,他們也就不強製,據說這叫“尊重修士的驕傲,哪怕是錯誤的驕傲”。但現在,對著那幽幽光線裡的幽幽目光,她忽然又不確定起來。
她自暴自棄地往地上一坐,說:“大師兄,我隻能告訴你,我沒做就是沒做,但是我絕對不會接受驗身。”
想了想,她又趕緊補充一句:“也絕不接受被強製驗身。”
這一回,薑月章就沒有回答她了。
他隻是一直盯著她,目光幽涼得可怕。裴沐被他看得脖頸汗毛根根立起,不禁第一萬次地想:真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眼瘸,就大師兄這種冷冰冰的眼神,也能說他是驕陽烈日般的劍意?除非太陽是冷的還差不多。
好一會兒,他突然輕笑一聲。
“你就那麼喜歡她?”
“……喜歡誰?”
裴沐茫然了一瞬,直接跳了起來:“我不喜歡鐘毓菀,你彆冤枉人……不不不我是說,在這事之前,我是挺喜歡她的,是對朋友、對師妹那樣的喜歡,我才不會做出那種事!”
“不喜歡她,還要和她顛鸞倒鳳?”
薑月章卻像已經顧自認定了結論。他捏緊了欄杆,捏出“吱吱”的響;這響聲在靜謐狹窄的空間裡回蕩,顯出幾分恐怖。
但再恐怖,也沒有他的神情恐怖。
他的五官比常人更深邃一些,高挺鋒利的鼻梁和微陷的眼窩之間,天生就能盛滿深沉的影子;唯一一點光,隻是照得他眼神更亮得詭異。
“你原來是這麼隨便一個人,隻要對方模樣周正順眼一些,就能上?”
他的聲音也微微扭曲,古怪地笑了一聲,還發著緊:“裴沐,早知道你是這種人……”
裴沐一把將他帶來的香爐丟了出去,重重砸在欄杆上。防禦法陣被激發,令香爐摔碎在地上。
“滾!”她氣得不行,心想我想上也得先有功能好不好,可這話又不能說,憋得她隻能砸東西。
“我告訴你薑月章,哪怕我死,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
第二天傍晚,她就跳下了黑水深淵。
她抱著必死的決心,僥幸沒死,但一身上下,也隻剩一柄紫薇劍、半枚師父留下的鐵符。
師父生前說,鐵符是他祖上傳下來的,他一直很好奇鐵符中的地圖究竟是否存在,也很想知道昆侖山中是否真有神代遺跡。
裴沐前半生都在為了“藏花書院大師兄”這個名頭而努力,一朝失去目標,她有些茫然,乾脆就決定去幫師父完成遺願。
昆侖山神代遺跡是大事,她也料想過可能會碰見同門,隻是她以為大家最多互相嘲諷幾句、比劃幾下,就能互不搭理,唯獨沒想到薑月章表現出了異樣的執著。
“唉——我倆肯定是八字不合。”
裴沐再也睡不著午覺,乾脆坐起來伸個懶腰,翻身往外而去。
還是繼續去找進山的搭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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