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過去不知道何謂渴望、何謂執著, 無論經曆什麼,他也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直到遇見阿沐。
*
“這孩子和旁人不同。”
這是師父見到他後,說的第一句話。
薑月章一直記得五歲時聽到的這句話。他在共和國的福利機構待到五歲, 然後被人牽著上了山。
在藏花書院裡,他被一群法器不同的修士團團圍住。他們看起來都很興奮, 不停地說他“資質千年難遇”, 有人還掏出幾顆糖, 想哄他回去當徒弟。
但師父繞著他走了一圈,輕飄飄就說:“這孩子不一樣, 你們教不了, 得我來教。”
其他人很不服氣,但師父接下來說了一段話, 讓所有人都退讓了。
他說:“他沒有渴望。他既不渴望生, 也不渴望死;不渴望快樂, 也不渴望痛苦。這樣一個人,怎麼能是好的修士?修煉, 是要塑造自我, 去和天搏命的。沒有渴望的人,做不到這一點。”
薑月章記得自己抬起了頭。他那時矮,抬頭時正看見師父廣袖下藏著的手;接著那隻乾枯的手垂下, 在他頭頂摸了摸。
他沒有躲。
那隻手掌落在他頭頂,乾燥、溫和。他移動眼珠, 對上師父的臉;那是一張老人的臉,和畫片裡的“得道高人”很像,都是白胡子很長、皮膚皺卻很乾淨、雙目炯炯有神。
他看著師父, 也隻是看著。他從來沒有感受過任何內心的波動。
師父對他笑眯眯的――後來他才知道那該形容為“慈祥”――然後問:“你想跟著我學劍嗎?”
他沒有回答。想,不想;他人生裡從未產生這樣的念頭。
師父不氣餒, 反而指了指背上的劍柄,說:“隻有執著的人才能學劍。執著就是渴望。等你真正領悟劍道的一刻,你也就找到了真正執著的事物。”
這句話莫名打動了他。
執著的事物――他思考了一下。執著、渴望,那是什麼感覺?
他問師父:“你有執著的東西嗎?”
師父點點頭:“我執著的就是這柄劍。大多數劍修執著的也是這柄劍。”
他又問:“我也要學會執著於劍?”
師父卻搖了搖頭:“你和彆人不一樣,月章,彆人是雜念太多、渴望太多,你卻是什麼都沒有。我們都是凡夫俗子,想要努力排除雜質,你卻是太剔透、一點雜質也沒有,反而連那點渴望也沒了。”
他又想了想,很誠實地說:“我聽不懂。”
師父笑起來,又摸了摸他的頭:“聽不懂沒關係,你隻需要知道,你要慢慢找到那一樣會令你產生執著的事物。”
執著……
他點頭,說:“好。”
師父就這樣成了他的師父。
他也開始在藏花書院裡學劍。
他學得很快,快得令人戰栗――這不是他說的,是其他人說的。他五歲學劍,一年內打敗了所有的同輩弟子,兩年成為同境界無敵,三年可勝高一個大境界者。
書院的劍修都是男人,常常打架鬥毆。但很快,他們自打他們的,都不來找薑月章了。
薑月章就自己做早課、練劍,再去挑戰願意接受他挑戰的人。如果再有時間,他會站在鬥法台邊,看一會兒其他人的鬥法。
這是師父的要求。
他抱著劍看,如果有人跟他說話,他就禮貌地回應幾句;如果沒有,就不說話。
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地,連找他說話的人都少了。他獨自站在鬥法台邊,眼前是鬥法台上劍影刀光,而劍影又折射著漫天天光,遠了是四季常綠的青山。
他一個人。
師父有時問他:“月章,你一個人在這裡,不孤單嗎?”
他問:“孤單?”
師父就像懂了什麼,微微歎口氣,有些憂心的模樣。但他仍然會摸一摸他的頭,說;“再找一找吧。”
他點點頭,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麼。現在的生活讓他很自在,每天練劍也不覺得無聊――雖然也沒有很有趣。
在一個領域,如果沒有對手,這個領域也就不太有趣。
雖然師父、師叔他們的實力暫時在他之上,可無論是他還是他們都清楚,這隻是暫時的。等他達到他們的境界,將仍舊尋不到敵手。
九歲那年,他繼承了太微劍。太微劍很漂亮,像最清澈的眼睛――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比喻?
他思忖了一會兒,也就將這個問題放下了。
他喜歡太微劍。有生以來,他第一次對劍產生了一點興趣;他喜歡清澈的東西。
因此他練劍比以前勤了一些。師父察覺到,很高興的樣子,那一天多喝了半壺酒,又問他:“月章,你喜歡劍道嗎?”
他摸了摸劍柄,將自己滴在上麵的汗水拭去,才說:“我有點喜歡太微劍。”
師父看著他,更高興了一些。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自言自語:“嗯,說不定讓你當個劍道大師兄,能更多點人氣兒。”
不久後,他在全員鬥法大會中擊敗了所有人,接過了書院大師兄的頭銜。
忽然之間,書院裡所有人都認識他了。這不是很容易;藏花書院是個很大的地方,不太高的青山一重接一重,每一重之間都有書院的修士。
原先他還隻是劍道天才,現在開始他被所有人關注了。
既然當了書院的大師兄,他就要肩負起書院的職責。大師兄並不隻是一個光榮的頭銜,更多是零零碎碎的瑣事:他要起得最早,去監督所有人的早課,如果誰偷懶、誰的動作不到位,他就要糾正他們。
課堂上,他要糾正紀律,很多時候還會被老師們抓去改作業。
老師們很喜歡指使他,總是嘿嘿笑著讓他做這做那,最過分的是臨時說不來上課了,然後叫他去講。
他慢慢和更多的書院弟子接觸,有時還有外頭來旁聽的修士。找他說話的人也慢慢多了起來。他們悄悄問:“大師兄,你是不是得罪老師了?怎麼總讓你乾活兒。”
他搖搖頭:“我是大師兄。”
師弟們――大部分都是師弟,隻有少數大課才會有師妹――見了鬼似地瞪著他:“大師兄,你也太好欺負了吧?”
他有點困惑:“好欺負?我以為這是我的職責。”
他們麵麵相覷一會兒,師弟們就笑了。他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互相擠眉弄眼,最後幾個比他高、比他年長的師弟彎下腰,大著膽子摸了一下他的頭。
之所以知道他們是“大著膽子”,是因為他看出了這些人眉宇間的心虛。
他們嘿嘿笑著:“對不起啊,我們還以為大師兄心高氣傲,沒想到其實挺……”
他直覺他們要說的不是好話,就皺起眉頭,再往上看了看那人壓在自己頭頂的手。
但他一板起臉,他們笑得更厲害,“噗嗤噗嗤”的氣音此起彼伏,人人雙肩抖動不停。
他們忍著笑,問:“下場鬥法是我和南駿師弟的,大師兄要不要來看看?也好給我們指點一二。”
指點一二,這是大師兄應該做的。他理所當然點點頭:“可以。”
結果他們又笑了。
他們暗中傳遞的那句話,也終於被他聽進了耳朵。
――原來大師兄看上去冷若冰霜,其實還是個老老實實、很容易被欺負的小孩子啊。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可他們又哈哈大笑。
過了一段時間,師父從外麵回來,先在書院每個地方都轉了一圈。回來後,他很高興地拎著幾包吃的,放在他屋裡,表情很有點自得:“月章,你的人緣可越來越好了,這都是你師弟師妹們托我帶的零食。”
他看看那幾包零食。都是油紙包著的,用草繩栓了,上麵貼著紅色的方紙,寫著“雜糖”、“雜果”,還有一包沒貼,聞起來像果乾。
“要不要嘗嘗?”師父撕開一包零食的包裝,拿出一粒裹了芝麻的糖,塞進他嘴裡,“怎麼樣?”
他客觀評價:“甜的。”
師父笑得白胡須抖動:“他們說你常常去看他們鬥法,還細心指點,不錯。月章啊,這樣受人愛戴,你高不高興?”
按照書院教導的禮儀,他細嚼慢咽、再將糖咽了下去,而後才問師父:“受人愛戴,為何要高興?現在和以前,又有什麼區彆?”
他既不覺得高興,也不覺得不高興。現在和以前並無區彆。
師父愣住了。道骨仙風的老人望著他,慢慢不笑了;他抖動的胡須不抖了,白色的眉毛也垮下來。
最後,師父長長地歎了口氣:“你這孩子……”
“我這樣,是有問題麼?”他終於問出了這個盤桓已久的疑問,“書上說,為惡就要受懲罰,我以為這才是不好的。可我沒有作惡,師父……還是覺得我這樣不好?”
“也不是不好,反而掌門他們都覺得你這樣更適合修劍,可……”
白胡子的老人又歎了口氣。他從剛才一個笑眯眯的老人,變成了現在這樣愁眉苦臉的老人。
薑月章覺得這並不是自己的錯,但他還是說:“師父,對不起。”
“不是你的錯。”師父欲言又止,終於還是笑著搖搖頭,“有些事強求不來。月章,去做你的事罷。”
他溫馴地走開了,太微劍待在他背上,很安靜,令他感到舒適。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發現師父還站在院子裡,靜靜地目送他。
“師父。”他忽然說。
“嗯?”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回頭,師父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撫著白胡須的手停了下來,但他的胡須、眉毛,還有寬大的道袍,仍然隨著初冬的寒風略略擺動。
他張開口,想說一句話,但及至出口,又成了:“我走了。”
師父愣了一下,笑眯了眼:“去吧。”
但其實薑月章知道,他想說的不是這句。而且師父也知道。
他真正想說的是:人類真奇怪。
他們說劍修要夠狠、要無情,又說不可為惡;他沒有多少情緒,也沒有為惡,但之前同門忌憚他、猜測他是看不起人,師父也擔心他。
但這樣的想法未免奇怪,好像他不是人類一樣。
他搖搖頭,甩掉了這個古怪的念頭。
接下來的三年,他聽說自己將書院大師兄的位置坐得越來越穩。聽說――都是彆人說的,如果讓他自己評價,那他的生活與過去一般無二,隻不過多比鬥了幾場,師門就表現得非常興奮。
勝利從來是他的,可興奮一直是彆人的。
他既不覺得興奮,也不覺得低落。偶爾他也會想一想,假如和人鬥法時輸了,他是不是能體驗到何謂消沉……但從來沒經曆過。
從來沒經曆。
直到十二歲那年。
阿沐是那一年的初夏來到書院的。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劍修上大課的課堂旁邊,在鬥法台上。當時有師弟匆匆忙忙找他,說來了個“十分囂張的紅衣小鬼”,要“讓大師兄出手教訓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