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戈修背靠著隔離艙的牆壁,把下巴擱在膝蓋上,一目十行地掃過自己的診斷結果。
路萊垂眸凝視著他。
他的眼窩很深,高而鋒利的眉骨投下深深的陰影,薄薄的唇克製地抿著,雖然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變化,但卻莫名給人一種冷酷陰鬱的錯覺。
霍爾正在隔離艙外和四五個主艦的醫生低聲交談著,每個人都麵色凝重,艙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隻能透過厚厚的玻璃看到他們嘴唇在無聲而快速地開合。
幾分鐘後,他們結束了討論,霍爾推門走了進來。
縱使他極力掩飾,但是那種無法算得上輕鬆的氣氛還是跟著他蔓延到了隔離艙內。
此時,戈修終於讀完了自己的診斷結果,他伸展雙腿,將光屏放在膝蓋上,輕描淡寫地說道:
“好的,我知道了。”
他的態度實在是太為平淡,仿佛剛才看的並不是自己的診斷報告,而是今天晚飯的菜譜。
霍爾躊躇了半晌,才字斟句酌地說道:“你放心,主艦上搭載的醫療器械並不能算得上是整個星係最先進的,而且現在的醫療和科技水平的進步十分的驚人,沒有什麼會是真正的疑難雜症……”
戈修不經心地點點頭,似乎並沒有在聽:“哦。”
霍爾噎住了,對方這種近乎無所謂的模樣讓他準備了許久的腹稿一時沒有了用武之地,隻好將剩下的話吞進了喉嚨。
戈修從床上坐了起來,赤著的兩隻腳垂在床邊晃蕩著,薄薄的皮膚下骨骼突出,脆弱的骨骼仿佛一折就斷。
路萊仍舊沉默著。
他的視線落在戈修的身上,克製,有力,如有實質,暗藍色的眸底仿佛正在孕育著一場風暴。
但卻極為收斂,仿佛將某種複雜莫測的情緒硬生生塞在某個強硬而刻板的殼子裡,不泄露分毫。
戈修似乎並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
或者是即使覺察到了,但是卻並不在乎。
他的目光在隔離艙的內部漫無目的地遊蕩著,不著痕跡地在房間的幾個角落上停頓了數秒——那裡是隔離室內的監護儀器,能夠時刻觀測追蹤隔離艙內的患者體征。他皺皺眉頭,收回了視線,轉而有些嫌棄地扯了扯自己身上特製的防護服,抱怨道:
“這身衣服也太奇怪了。”
他晃了晃腳:
“所以,我什麼時候能從這個盒子裡麵出去?”
霍爾猶豫了一下:“這個……”
戈修眨眨眼,滿不在乎地說道:“反正我現在的狀況,待在這裡和待在外麵的區彆也不大是不是?”
那倒是……
霍爾求助地看向從頭到尾都保持著沉默的路萊。
路萊的聲音冷淡,不容置疑:
“不行。”
戈修的麵色垮了下來:“為
什麼?”
路萊彎下腰,慢條斯理地將光屏從他的膝蓋上拿走,不帶一絲猶疑的姿態顯示出難以動搖的決心:
“你有什麼需要的可以通過光腦聯絡我,我會儘量滿足。”
戈修眼疾手快地攥住他的手腕,冰冷的指骨從蒼白的皮膚下突起,緊緊地壓在路萊的腕上,他挑起眉毛,臉上帶著一個沒有多少情感的假笑,輕飄飄地問道:
“你該不會想軟禁我吧?——長官?”
他的最後兩個字又輕又緩,每個音節劃過齒列,滾過舌尖,聽上去有種捉摸不定的莫測意味。
路萊的動作頓住了,他抬眸看向近在咫尺的戈修,臉上冷硬的神情軟化了些,他歎了口氣:
“你現在的身體需要實時的監護。”
他直起身子,卻沒有把自己的手腕從戈修的掌中抽離,隻是站的離床邊更近了些。
路萊猶豫著,抬起手壓在了戈修的毛茸茸的後腦勺上揉了揉,但是卻被對方無情地躲了開來。
少年冰冷手指的觸感從他的手腕上消失了。
他頓了頓,將自己停留在空中的手掌收回,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戈修,然後就轉身大步走出了隔離艙。
戈修沉著臉,注視著路萊的背影,漆黑的眼眸微微眯著,神色陰晴難辨。
霍爾扭頭看了眼已經閉合的隔離艙大門,躊躇了兩秒,終於還是下定決心,扭頭看向戈修,說道:
“我知道對你來說一直待在這裡一定很不好受,但是,船長也是為你好……我現在沒法說太多,但我能告訴你的是,船長加快了擴張和蠶食的速度,幾乎要比原定的計劃快上一倍——主艦上的醫療設施不夠先進,但是聯盟內設的研究所卻整合了星際最為尖端的醫療技術。”
他衝戈修簡短地點了點頭,然後也轉身離開了。
注視著空無一人的隔離艙,戈修煩躁地揉了揉自己亂蓬蓬的頭發,將自己整個人扔到了病床上。
身體出問題,其實戈修並不驚訝。
在此之前,他一直玩得都很愉快,但是他可不覺得裁判所會那麼友好地讓他在每個世界都待上一兩百年,輕輕鬆鬆地消除1156點作惡值,所以在麵對這種被懲罰者超出掌控的情形,他們務必會有一些反製措施,在發現他們的意圖沒有按照計劃達成時強製改變事態走向——而他身體器官的衰竭就正好證明了這一點。
戈修一動不動地沉思了一會兒。他的眼睫動了動,控製不住地抬起視線,再一次地,依
次劃過房間角落裡的數個醫療檢測器。
他的臉色似乎比起剛才還要蒼白一些。
仿佛有什麼不安寧的東西在他的皮囊下躁動。
戈修皺皺眉頭,收回了視線,翻過身,將自己又一次地蜷縮了起來。
·
果然如霍爾所說,路萊加快了擴張的速度。
如果說他之前的作風是步步為營,厚積薄發的戰略家,現在的他就是鋒芒畢露,野心勃勃的好戰者。
路萊·希維爾不愧為聯盟戰神,作為曾經的第一元帥,他對聯盟軍隊的掌控可怕的令人發指,他深知聯盟的每個防禦弱點和戰術方針,甚至熟悉每個將領的作戰風格和部隊配置——畢竟,他們曾經都是他的下屬與學生,政敵或對手,十年前他們從未贏過,現在更不可能扳回來寸末分毫。這種純粹的壓製力幾乎令人膽寒。
在路萊無情而凶殘的進攻下,聯盟軍幾乎可以算得上一觸即潰。
這顆曾經讓聯盟所有敵人聞風喪膽的血火之星,終於將利刃指向了他們自己的胸膛。
而戈修之前製定的計劃也被很好地一一利用在了接下來的具體戰術中,聯盟對次等星係的偽善欺瞞和無情剝削被揭開,露出了真實的惡毒麵目,反叛之光猶如荒原上見風就長的火星,迅速地蔓延吞噬著聯盟建立的原有秩序,最開始是橫垮星係的商業船隊,然後是接連而起的邊緣星係,徘徊的自由流浪者,最後是被控製在聯盟鐵腕下的礦產星和能源星。
礦產星和能源星的反抗對聯盟的打擊是最大的。這將他們賴以生存和維持統治的生命之源掐斷,於是他們開始更加嚴苛地進行管控,但是四起的流言卻猶如流竄的瘟疫般無法阻擋,恐怖的統治猶如叛亂的催化劑。
聯盟現在內憂外患。
不過,路萊一方其實也並不算得上輕鬆。畢竟聯盟在經過了漫長的擴張期之後,其控製疆域達到了極其廣闊的程度,它其實是由多個盤根錯節的大家族聯合管控,瓜分權力,雖然現在他們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但是想要動搖其根本,還需要更長時間的拉鋸戰。
作為整個行動的絕對領袖,路萊的軍務繁忙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浩如煙海的事務都在等著他處理,除了基礎的巡視工作之外他幾乎很少離開位於主艦頂端的決策區域,但是他卻沒有表現出絲毫被壓垮的跡象。
仿佛在他人類的皮膚下,骨骼肌肉乃至大腦都仿佛是由機械構建,能源驅動的,始終都在以令人驚訝的效率高速運轉著,似乎永遠沒有停下休息的可能性。
不過,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戈修在這段時間裡居然出乎意料的配合和聽話。
——畢竟他的前科著實令人無法忘卻。
但是他卻意外的沒有鬨出任何的幺蛾子,而是乖乖地待在隔離室內。除了偶爾稀奇古怪難以滿足的要求之外,他幾乎可以算得上一個無可挑剔的病人。而路萊對他也總是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和縱容,除了在放他離開這件事情上沒有商量的餘地,幾乎可以算得上有求必應。
隔離艙被用最快速度擴建成接近艦長艙的大小,以防止戈修無聊。
他的所有資源配置和生活待遇全都是艦長才能享受的規格。
但凡外出作戰的艦隊繳獲什麼珍稀有趣的戰利品,也總是會第一時間被送往戈修的房間。
這使得一些奇怪的傳言開始在主艦上偷偷傳播,而路萊對此的態度卻分外曖昧不明,他似乎堅決地杜絕流言的傳播,但是卻對傳播者並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處罰,這以
他曾經的鐵血作風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也在某種程度上,反而令這種流言更具有真實性。
而作為傳言的另外一個主角,戈修則是出乎意料的沉寂。
他將擴大幾倍的隔離室改造的仿佛第二個工作間,他的物質欲望幾乎少的可憐,對於自己高規格的生活所享受的範圍僅限於那些高品質的各色糖果,而至於那些被送到隔離室內的珍奇戰利品,則完全按照“有用”和“無用”的規則進行劃分和處置。
有用的被拆解研究,再行創造,無用的則被簡簡單單地丟給他的下屬,拿出去隨意瓜分。
而戈修對於流言……
則是既不承認,也不否定,而更像是純粹的無視和不在乎。
這又讓一群忙裡偷閒的八卦船員有種奇異的不確定感。
他們的關係模糊且混沌,幾乎沒人能下個準確的定義。仿佛薛定諤的貓,想看清楚裡麵的生物究竟是死是活,除了打開盒子之外彆無可能,但是卻沒人膽敢揭開蓋子,仿佛其中藏著什麼詭秘而未知的災禍,會在被釋放的一瞬間將所有附近的存在吞噬並毀滅。
此時,路萊正站在被擴建後的隔離艙外。
現在戰事迅速發展擴散,但似乎並沒有影響到戈修所處的醫療區,這裡的環境寧靜祥和,猶如一片被徹底隔離的樂園淨土。
路萊脊背筆直,手掌背在身後,整個人猶如一支淩厲逼人的槍支,挺拔的身形有種冷兵器般的銳利。
他麵容平靜,眸色深沉,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好像隻是靜靜地沉湎在自己的思緒當中似的。
直到兩分鐘後,他突然動了,穩穩地抬手推開了艙門,大步從容地邁了進去。
仿佛剛才那幾分鐘的停滯和躊躇從未出現過似的。
事實上,這是路萊自從那天從這裡離開之後,第二次踏進此處——他不是未曾在醫療區前走過,但是卻一次都沒有選擇走進其中。
是因為繁忙的公務。
畢竟在他的艦長室內有無數的文件等待著他的探討和批準,重點戰役的戰略等待著他的製定。
……真的是這樣嗎?
細小的聲音在他的心底發問。
路萊不想深究。
或許是擔心自己一旦開始深究,就會有什麼本不應該被打開的東西探出,這讓他本能地希望規避和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