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衡立在山巔之上,長風獵獵,他的衣擺紋絲不動。
遠處有靡靡梵音,雷聲陣陣,道蒼老的聲音有如洪鐘:
“元衡君,午時已到,請回仙門!”
雲霧彌漫處,山峰露角,有無數白衣弟子衝這裡遙遙拜:
“請元衡仙君回仙門!”
“請元衡仙君回仙門!”
隻七彩的鸚鵡瑟瑟發抖地從他的袖口探出頭:
“元衡元衡,快回去、快回去!小鳳快要冷死啦!”
元衡將鸚鵡按了回去,斂了眉目。
今天是十年次的仙門弟子選拔日,身為峰主的他必須要坐鎮。
十年次,即使心性冷冽如他,也有種倦怠感。
隻是身為峰主不得不做做樣子,長袖拂去雲霧,身後長劍“嗡鳴”聲,倏然飛出乖乖停在他的麵前。
他踏了上去,剛想禦劍回去,突然天空烏雲密布、電閃雷鳴。
似乎有雙巨手,硬生生地扯開天幕,將裡麵的混沌幽深撕給人看。
鸚鵡小鳳瞬間炸了毛:“唉呀媽呀!老天爺的衣裳被撕破啦!天要下雨元衡快回去收衣服啊!”
元衡把捏住了鸚鵡的嘴巴,他見峰下即使天階品的長老都對這條巨縫毫無反應,不由得暗道:“難道這是我的機緣?”
既如此,他就隨了這天意!
他眉目斂,將鸚鵡塞回袖口,長劍隨指而動,帶著他瞬間消失在了裂縫裡。
睜眼,他發現自己落在了處荒原。
遍地是怒吼咆哮的野獸。這些野獸與他世界的妖獸有所不同,但同樣的凶惡。
感受空氣的與仙氣不同的能量波動,在洞府秘境內見過無數大小世界的他並不慌張,隻當是次試煉罷了。
他本就是冷淡的性子,況且還有這隻活了幾百年的鸚鵡陪著他,倒也不算寂寞。
隻是他發現,自從來到這裡,神魂似乎被牽引,無論走出多遠都像是走不出個圈。
他在邊緣徐徐前行了三天,終於在最後天來到了“圈”的心,也就是落仙沼澤。
在那之前,他遇見過無數的地階蒼獸,皆不足為奇,直到他在裡看到了隻天階的蒼獸。
就在他仔細觀察的時候,轉頭,就看到了個黑衣人。
元衡:“……”
寧逐:“……”
兩個人都沒有動。
那隻長相凶惡的天階異獸還在凶狠地咆哮,掙紮出的泥土和石塊都快要掉到兩人的身上了,這倆人還是沒有動。
莫名地,那是種來自靈魂之上的敵意,也是兩隻不期而遇的野獸之間的對抗。
好像是角力著什麼,明明全身都已經繃到了極致,但為了表現不在意,眉毛都沒有顫動半點。
半晌,小鳳偷偷地從元衡的袖口冒出了頭,好奇地打量著寧逐。看見寧逐清雋的眉眼,細腿蹬,暈暈乎乎地就掉在了地上。
“媽呀,帥哥……”
小鳳像是根木棍樣在地上滾了三圈,然後突然對上了蒼獸了眼。
“……”
這隻鸚鵡雖然活了三百年,但膽子都不如隻活了三年的貓,看見那兩顆碩大的紅眼珠,嚇得直翻白眼,瘋狂地戳元衡的長靴:
“元衡元衡!快跑快跑!小鳳要被嚇死啦!”
它這麼叫,寧逐才看見它,不由得愣。
小鳳被帥哥這麼直白地看著,有些害羞,它忍著被蒼獸注視的顫栗跳到元衡的肩上,抖抖羽毛,搔首弄姿。
寧逐:“……”
元衡麵無表情地將小鳳抓回來,塞進袖裡。對寧逐點頭,身形旋,有如煙霧瞬間飄出了洞外。
寧逐驚。
這又是什麼功夫?
現實來不及他驚訝,天階的蒼獸突然破土而出,張開猙獰巨口向他咬來,他也顧不得許多,抽出長.槍迎了上去了上去。
霎時間,山搖地動,痛哼和蒼獸的咆哮聲淹沒在山石的崩塌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幾乎蕩平了半個山頭,洞內才安靜下來。
在山石之,寧逐鮮血淋漓地倒下,在他的身邊躺著天階巨獸的屍體。
他吐出口氣,雙眸漸漸暗淡了下來。
元衡站在洞外,小鳳側耳聽了聽,然後傷心地說:
“元衡,小帥哥快要死了。”
元衡道:“人都是要死的。”
小鳳開始啄他頭發:“他長得那麼帥,死了多可惜啊。”
元衡捏住它的鳥嘴:“相貌皆是皮囊。修行修心,你為何活了三百年卻還不明白。”
小鳳瘋狂地甩動著鳥嘴,卻還是甩不開元衡的大手。
突然,小鳳翅膀頓,眨巴著的綠豆小眼猛然亮:
“活了!帥哥又活了!”
元衡微微轉過頭。見寧逐掙紮地將天階巨獸的毒丹塞進嘴裡。霎時間,對方發出慘烈的痛嚎,額上青筋爆出,鮮血幾乎從所有的毛孔溢出。
元衡眯起眼。
不難看出,這小子是在做最後博。
若是吞下毒丹後能扛過去,那就能保住性命,甚至還能升上級。
若是扛不住,不僅會在死之前體驗腸穿肚爛的痛苦,還會死無全屍。
小鳳看得瑟瑟發抖,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輕輕地貼在元衡的臉頰上蹭了蹭:
“元衡元衡不怕,小鳳在這裡陪著你。”
元衡垂下長睫。
小鳳是想起了三百年以前,人鳥墜入魔淵的時候。
那時的他被萬箭穿心,奄奄息之時不得不吞下天階妖獸的獸丹,以死求生。
大道至簡,敢於違抗天命、不輕易認命的人,麵對死亡的選擇大抵都是相同的。
也許是在寧逐的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他難得波動了心緒,看向天空濃霧重重,不由得暗了雙眸。
片刻,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元衡沒有回頭。
寧逐身是血,但渾身氣勢更盛,行走之間骨骼劈啪作響,已經是天階五品了。
他走到元衡的身邊,低聲問:
“閣下,可有酒嗎?”
他雖然如獲新生,但升級之後渾身的酸痛如同螞蟻般附著在骨縫,如果此時有壺酒,祛除疲憊,麻痹感覺,那就最好不過了。
元衡看了他眼,從空間裡拿出瓶酒,然後……自己喝了口。
等著接酒的寧逐:“……”
小鳳眨了眨眼,蹦到寧逐扔在旁邊的水壺上,輕輕地用爪子抓了抓壺身:
“酒!酒!”
寧逐道:“那是水。”
說著,他把水壺拿起來,拔出了塞子給小鳳看。
隻是□□的瞬間,濃烈的酒香撲麵而來。
他頓時愣。
他記得自己明明帶的是水,怎麼會變成了酒?
看著水壺裡的清冽,他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自己在那個雨夜獨上狼山的時候。
他拖著殘疾的右腿,踉踉蹌蹌,冒著大雨躲進了那個山洞。
渾身是傷,還淋了雨,本以為自己會凍死在洞裡,卻沒想到會在洞內找到些乾草。
如果不是那些乾草,他恐怕早就成為了枯骨。
每次瀕臨絕境,都有這樣的巧合。
這恐怕是老天唯給他的眷顧吧。
他苦笑聲,大口灌酒。
小鳳順勢跳到他身上,蕩漾地看著他的臉龐。
寧逐以為這隻是隻有些靈性的鳥,不以為意。
哪想到這鳥的年紀比他爺爺還大,這麼多年什麼本領都沒學會,就學會花癡了。
他坐到元衡旁邊,看遠處雲山霧罩,喝了口酒,有些熏熏然。
隻是喝了兩口酒,就感覺胸膛滯悶,不由得咳了兩聲。
“你剛才升級時心境不穩。若以後無法刨除雜念,必有後患。”
元衡隨口提醒。
寧逐放下酒壺,眸光晦暗。
“我知道。”
他想起臨行之前,師父對他說過的話,沒想到語成讖,他果然敗在了修心上。
他又喝了口酒:“隻是雜念又豈會那麼容易祛除?我修習十多載,這些雜念幾乎與我融為體,若是真的全部忘記,那就並非我本人了。”
聽到有關修煉的話題,元衡就不由得皺眉:
“修行先修心。心境不穩者,在修行上也難有進益。其心境不穩,可分為‘貪’和‘怨’。貪求自己無法得到的,怨恨自己所受的。你是哪種?”
寧逐的指尖顫,他的眼前似乎被雲煙遮擋,看不出神色:
“都有。”
元衡將寧逐肩上的小鳳抓回手心,語氣漠然:
“當年我也曾像你樣無法堅守本心,每每想起自己遭遇,幾乎入魔。但修行之路如逆水行舟,逃避是無用的。”
寧逐吐出口氣,許是喝了酒,許是剛才經曆了很多,他喃喃道:“我從不逃避。但畢竟是家舊事……我當初因為無法修煉,家父防我,家兄害我,世人辱我。我與家門刀兩斷,九死生才有了如今的本領。每次提及,還是不能釋懷。
雖已到達天階,卻三年都沒有回去了。”
小鳳歪著脖子看了寧逐眼,貼心地蹭了蹭他的小腿。
才三年?元衡已經三百年都沒有回去了。
他捏住小鳳的爪子,將它倒提著回來:“那隻是你境界不夠。如果心誌堅強,豈會被這點業障困住?
我當年和同門出去試煉,為了救人跌進化仙池,傷了神魂。修為日倒退回人階三品,連普通農夫都不如。
在宗門內遭受種種冷遇。最後不得不出走師門。孑然身,死裡逃生無數回才有了如今。現已另立宗門,以前的師門早就不知湮滅到哪裡去了。
如果不是我堅守本心,恐怕早就成為了行屍走肉。”
小鳳想到以前,不由得“嚶”了聲,貼在元衡的手心裡不說話。
寧逐看著手心裡的酒壺,突然問:
“若是過去的‘怨’可以化解,那麼感情上的‘貪’呢?”
“感情?”
這兩個陌生的字眼讓元衡愣。
他的眼前下意識地浮現道白色的影子,卻又如煙霧般很快散去。
眉眼毫無波動:
“感情於修行隻是累贅。若是感情上貪圖時快意,那隻是你心性不堅定。”
活了三百年,無數女子自薦想成為他的道侶,也有無數女人想要攀附妄取捷徑。然而他的內心從來沒有波動半分。
寧逐皺了下眉,他看了下手上的水壺,輕聲道:
“感情不是累贅,至少對於我來說不是。”
元衡搖了搖頭:
“你可知我為何會脫離師門?那是因為我被我的師妹退了婚。”
聽到“退婚”這兩個字,寧逐的眼皮不由得跳。
他暗道怎麼他碰上的人都被未婚妻退了婚,難道全天下的未婚妻都是這樣的嗎?
前個楚隨之被退了婚,這次遇見的人又被退了婚?
“當時我就是為了救她才傷了神魂。師父見我成為個廢人,心愧疚,於是做主將她嫁給我。師妹並未說不可。我也做好了照顧她生的準備。隻是我沒有想到她會在成親當日突然與男子離開,我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若說我心毫無波動,那是虛偽之言。我無數次想過,若是我重回巔峰,是否她會悔恨不已。日思夜想,險些生了心魔。後來我參破感情於修行無用,於是將多餘感情摒棄於心外。直到登上天階,往事便如過往雲煙,再也上不得心。”
寧逐低聲道:
“我的未婚妻也曾退婚於我,她在我成為廢人那日親自上門退婚。但我心卻放不下她。念及以前的情分,即使被她所傷也無法硬下心腸。即便我現在是天階,那也無濟於事。”
元衡道:
“那是你格局不夠。”
寧逐頓了下,回:
“可能是閣下不識情愛。”
元衡堅持道:“情愛於修行無用,即識得又如何?”
寧逐皺眉回:
“既不親身經曆,又怎能參破?”
“無須經曆,自會參破。”
“恐怕你若真的經曆,就不會這麼說。”
元衡語氣冷然:“永遠都不可能。”
兩人你來我往,把小鳳聽得團團轉。
時隔個月,雄性們從開始比賣慘,到開始指責對方矯情和什麼都不懂了。
山風獵獵,兩人誰也說不過對方。
最後兩個雄性對視了眼,皆嫌惡地轉過了頭。
寧逐突然道:“我的同伴來找我了。”
此時烏雲越壓越低,頭頂的裂縫也漸漸擴大。
元衡感應到那道裂縫對自己的吸引,暗道應該是時間到了。
但與此同時,神魂上的牽扯也越來越強,已經有了些許疼痛感。
如果是旁人,定然要仔細查看這是怎麼回事,但是元衡天生冷情冷性,且修仙者最忌諱沾染上因果。於是他沒有理睬,對寧逐點道:
“我也該走了。希望下次見你能摒棄不必要的感情,專心修煉。”
小鳳向寧逐揮了揮翅膀。
寧逐啞然失笑,他看著遠處向他走來的紅色的身影,暗道永遠都不可能了……
元衡將小鳳塞進袖子裡,走到無人處,身體開始緩緩消逝。
睜眼,眼前還是熟悉的山巔。
元衡禦劍疾行,迅速回到了仙門。
三日不見,門裡的弟子都穩重了很多,齊齊對他拜見。
難得沒有刺耳的聲響,元衡心滿意,微微點了下頭。
小鳳興奮地在他頭上蹦跳。
剛坐下,小鳳就從他的頭上蹦到他的臉上,嘴巴張合,似乎在焦急地說著什麼。
元衡:“?”
他終於感覺有些不對勁,捏了個法訣,聽到了小鳳的心聲:
“元衡元衡!你怎麼聽不見我說話啊,你聾啦!你聾啦!”
元衡眉心猛然緊,他迅速檢查了下自己的神魂,倏然驚:
他神魂裡的魂魄去哪了?!
……
厲鳶和穀飛雪找到了寧逐。此時他渾身是血,把穀飛雪嚇得不行:
“寧逐哥,你哪裡受傷了,怎麼出了這麼多的血?”
寧逐道:“無事。”
穀飛雪仔細地檢查遍之後,見他身上並無明顯的外傷,這才鬆了口氣。
“寧逐哥,我見你氣勢又變了許多,難道是武階又精進了嗎?”
寧逐道:“我現在已經是天階五品了。”
因為剛才在揍馮子傑的時候已經暴露了真正的武階,因此他此時倒也沒有瞞著。
“五品……”穀飛雪下意識地看向站在邊的厲鳶,想到她剛才說過的話。
厲鳶說寧逐要是出來,最起碼會升到五品,對方是怎麼知道的?
寧逐問:“怎麼了?”
穀飛雪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道:“沒!沒什麼!”
她勉強笑,回過神來不自覺有些羞愧。她也不知道為何會瞞下這點,好像如果告訴了寧逐,會打破了什麼樣……
幸好她偷看了厲鳶眼,對方垂眸站定,沒有多說什麼。
穀飛雪鬆了口氣。
寧逐也看到了厲鳶,他此時身心俱疲,兩人難得沉默。
半晌,厲鳶撓了撓鼻子:
“既然完成了任務,那咱們就回去吧。”
穀飛雪這幾天在沉默和尷尬修煉出了金剛心,但也難耐此時的氣氛,趕緊道:
“是,咱們趕緊回師門交任務吧。而且馮師兄的傷也拖不得。”
馮子傑?
厲鳶“嘖”了聲。
現在還像是條死魚樣躺在沼澤邊上呢,即使醒了也是個廢人了。
她心明白這是馮子傑咎由自取,麵上還得做出傷心的模樣。
寧逐的眼底晦暗不明。
他率先往外走,隻是在路過厲鳶到時候,突然頓。
他嗅到了股熟悉的氣味。
那是酒香。和他水壺裡模樣的酒香!
厲鳶從他身邊繞了過去,瞬間,這種味道更加濃烈。
寧逐的心口巨跳,他握緊了自己的水壺,怔怔地看向厲鳶。
“飛雪。”
穀飛雪愣:“什麼事寧逐哥?”
寧逐問:“剛才厲鳶是不是喝了酒?”
穀飛雪點了點頭:“是喝了些,怎麼了?”
怎麼知道厲鳶喝了酒之後,會這麼開心?
寧逐搖了搖頭,他不知該不該把壺裡這點酒和厲鳶聯係起來。隻是理智讓他彆亂想,感情上還是忍不住微微波動。但他現在所求不多,隻是點希冀就能讓他好受許多。
看向手的酒壺,他忍不住翹了下嘴角。
厲鳶走在前頭。酒壺已經空了,她無奈地晃了晃,收回了懷。
“怎麼喝得這麼快?”
【那是因為你把半的酒分給了寧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