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一吹,水榭翹角懸掛的銅鈴叮當作響。
寧殷轉著指間的荔枝核,望著怔然握筆的虞靈犀,片刻挑眉:“姐不喜歡?”
這能是喜不喜歡的問題麼?
憑誰收到用頭發做的毛筆,都需要點時間來反應。
“並非不喜,隻是好奇。”
虞靈犀握著雕漆繁複光滑的筆身,白皙的指尖與嬌豔的剔紅交相映襯,睨眸道,“若是下次,我誇你的眼睛漂亮呢?”
“姐若是喜歡,眼睛剜來送給姐,也未嘗不可。”
寧殷居然還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方不緊不慢道,“隻是姐仁善,眼珠處理起來有些麻煩,不能嚇著姐。”
“不必了。”
虞靈犀連忙止住這個危險的話題,“頭發剪了還能長,眼睛、手足若是沒了,那可就殘缺了。人身的東西,還是活著的時候最好……”
正說著,忽聞寧殷低低一笑:“哦,原來姐喜歡使用活。”
托他的福,虞靈犀現今一聽“使用”二字,便下意識臉頰生燥。
她蹙蹙眉,有些無可奈何:“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的身體,好生愛惜些。”
這回寧殷倒是沒有笑,漆黑的眸子久久望著她的眼睫,也不知聽了沒。
默了片刻,他忽而道:“姐可否用這筆,題字一幅?”
一旁的案,便置辦了紙墨。
隻是拿寧殷漂亮的頭發蘸墨,莫有些不忍。
虞靈犀定了定神,方用清水化筆鋒,潤墨道:“讓我寫什麼?”
寧殷右手負在身後,纏了杏白飄帶的左手慢條斯理地研墨墨條,回了一番昨日景,道:“荔頰紅深,麝臍香滿1。”
筆鋒一頓,在宣紙拉一條墨色的尾巴。
“這筆韌勁十足,適合灑脫大氣的行草,不適合寫這句。”
虞靈犀裝作不明白他的心思,落筆卻是《周易》中的一句: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君子”乃品德兼備之人,亦是君王之子,隱而不發,等候時機。寧殷自詡聰明,卻摸不清虞靈犀寫的是哪層意思。
他磨墨的動作慢了下來,似笑非笑:“姐這話,未免太得起我了。”
“我眼光甚準,不會錯人。”
虞靈犀吹乾字跡,將寫好的字遞到寧殷麵前,笑意赤誠,“謝謝你的筆,很好用。”
寧殷垂眸,緩緩抬手,握住了宣紙的另一端。
紙大氣灑脫的字跡,像是烙印落在他眸底。
微風吹皺一池春水,柳葉簌簌。
寧殷眸色微暗,乜眼望假山後的月門,一片素色的衣角一閃而過。
趙玉茗而複返。
她本旁擊側敲虞靈犀身那極樂香的現狀,卻冷不防將水榭中的一幕儘收眼底。
在黑衣少年微微側首的一瞬,她一驚,匆匆轉身離。
直到了將軍府角門,她方心有餘悸地停下腳步。短暫的驚訝過後,便是深深湧的妒意。
水榭中的少年被廊柱遮了一般身形,她沒清臉,從衣裳來應是個侍衛之類的,虞靈犀一顰一笑待他皆是十分親近信任,不曾恪守男女大防。
再起從趙須那兒聽來的,極樂香的藥效……
趙玉茗捂住破皮的臉,心中湧起一股陰暗的竊喜。
自從年前她來虞府賀壽,宴初見明月朗懷的薛二郎,便再難忘懷。她自知父親隻是不的七品官,門第微寒,中也無可靠的親兄弟撐腰,隻能將心意深埋心底。
但漸漸的,這份心意在日複一日的嫉妒與自卑中扭曲、膨脹,將她蠶食得麵目全非。
虞靈犀中了極樂香,不可能是完璧之身,又比自己乾淨到哪裡呢?為何薛二郎能接受她,卻不能接受自己?
自己**於太子,是承恩;而虞靈犀**於卑賤的奴仆,卻是恥辱。
趙玉茗緩緩攥緊手指,對身邊侍婢道:“紅珠,咱們薛府一趟。”
“姐,您還沒心呐?”
侍婢麵露為難,“薛二郎不會見你的,次登門拜訪,他連門都沒讓你。而且您馬就要宮了,他更加要避嫌。”
趙玉茗腳步一頓,不甘道:“那便打聽一下,薛公子今日何時門,我外邊堵他。”
見侍婢支吾沒動,她催道:“明日就沒機會了,快!”
不論用什麼方法,她一定要將自己親眼所見的告訴薛岑,讓他了娶虞靈犀的心。
廂房,獸爐香煙嫋散。
虞靈犀將那支剔紅梅紋的墨筆洗淨,又用棉布仔細吸乾水分,方擱在筆架晾乾。
指腹碾過雕漆繁複的花紋,不由輕笑:瘋子的法,還是這般不可理喻。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也就恩愛人在新婚結發時,舍得割下那麼一縷相贈。用頭發做筆,他怎麼來的?
正笑著,虞辛夷推門來,虞靈犀便收回了手。
虞辛夷沒有察覺她的動作,隨手將刀擱在案,揉了揉脖子道:“我方才見趙玉茗鬼鬼祟祟從角門溜了,沒對你做什麼吧?”
“趙玉茗?”
她不是早該走了麼?
起什麼,虞靈犀哼了一聲:“無所謂,她自以為是柄的那些,不過虛而已,根本傷不了我分毫。”
隻有心裡臟的人,才會誰都是臟的。
正著,忽聞前院傳來人聲喧鬨。
“阿姐,外邊什麼事?”虞靈犀問。
“哦,是虞煥臣從宮裡回來了。據說洛州四縣突發風災,損壞田舍千頃,災民數萬。”
虞辛夷道,“皇命虞煥臣押送賑災糧款,今夜便要發。”
“這麼快?”
“災緊急,連夜拔營也是常事。”
雖說如此,可虞靈犀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
運送賑災糧這樣的事,為何會讓將軍府的人麵呢?
酉時末,天剛擦黑,虞煥臣便整頓好人馬行。
虞靈犀提著一盞紗燈站在階前,了,叮囑戎服鎧甲的虞煥臣道:“賑災之事牽涉甚廣,兄長萬望心。”
虞煥臣將韁繩往手一繞,郎然笑道:“這等事都辦不好,未免對不起我虞少將軍的身份。歲歲勿憂,等阿兄回來!”
說罷一旁抱臂的虞辛夷,沉下臉硬聲道:“虞辛夷,好生照顧阿娘和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