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這少年不是一根筋的愚忠之人,便必定是城府極深的心計高手。
他坐回椅中,心道:歲歲撿回來的,到底是鬼是佛哪?
寧殷走出書房,穿過中庭和長廊,眯了眯眼。
虞煥臣在一乾武將中,腦子算是靈活的。他掌握的信息,定然遠比問出來的那些要多。
“起疑了啊。”
寧殷低低一嗤,沒有多少意外。
看來,宮裡那邊也要加把火才成。
羽翼破空的聲響自屋脊傳來,在陽光下掠過一片陰翳。
一刻鐘後,後巷傳來了貨郎搖著撥浪鼓的叫賣聲。
……
薛岑從虞府出來後,並未立即離去。
他坐在馬車上,思慮許久。
從小祖父教育他要克己守禮,戒驕戒躁,也隻有獨自一人待著時,他溫潤清雋的臉上才會流露出些許厚重心事。
薛岑知曉虞家家風淳樸至簡,沒有那麼多尊卑有彆的束縛,可金雲寺竹徑上,黑衣少年為虞二姑娘撐傘而來的畫麵,還有方才水榭旁比肩供放紙鳶的和諧,皆令他從心底裡感到擔憂。
之前關於虞二姑娘的流言四起,薛岑從未放在心上,因為他相信青梅竹馬十年的情誼,足以擊破所有的謠傳。
而今,他卻是難掩心慌。
那少年的相貌的確生得極好,璞玉般俊美,氣質不像個侍衛,倒像個養尊處優的王子皇孫。可他總覺得那少年眉眼過於深暗涼薄,透出幾分邪氣。
薛岑並不怪虞靈犀。
小姑娘還未定性,很容易被花言巧語迷惑,受到欺騙。
虞家重情重義,念在春狩恩情的份上,才對那少年多加敬重。可那少年卻心術不正,為仆不守本分,多有僭越。
既如此,虞家不方便說的話,今日便由他代勞。
正想著,車外蹲守著的小廝叩了叩車壁,低聲道:“二公子,那侍衛出來了。”
薛岑回神,挑開車簾一瞧。
隻見一個賣零嘴的貨郎搖著撥浪鼓而來,那少年聞聲而出,熟稔地買了包糖。
薛岑起身下車,仔細整了整衣袍,方道:“跟過去。”
貨郎挑著擔子繼續吆喝遠去,貨箱抽屜裡的銅錢叮當作響,與錦衣玉食的儒雅公子擦身而過。
寧殷買了糖,卻並不急著回府。
眼睛一瞥,身後兩丈遠的地方傳來環佩叮咚的細響,生怕他不知道有人在跟蹤似的。
寧殷嘴角翹了翹,撚了一顆糖擱在嘴裡細細嚼著,沒理會身後的腳步聲。
拐過巷角,不見了身影。
薛岑的小廝快步追了上去,望著空蕩蕩的巷子交叉處,納悶道:“公子,人呢?”
薛岑亦是疑惑,還未反應過來,便聽身後噗通一聲響。
回頭一看,隻見方才還在與他說話的小廝,此時像是死人似的歪躺在地上。
而那個俊美而邪氣的戎服少年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閒庭信步般,正拿著油紙包著的飴糖站在昏死的小廝身後。
薛岑驚詫:“閣下為何傷我家仆?”
寧殷笑了聲,輕飄飄道:“還以為是歹人尾隨,不小心失了手,實在抱歉。”
嘴上說著“抱歉”,可他眼裡卻冰冰冷冷,半點歉意也無。
薛岑眼睜睜看著少年從小廝身上踏了過來,小廝被踩得身體翹起又躺下,兩眼翻白,胸口留下一個清晰的鞋印。
寧殷勾出一個算不上是笑容的笑,慢悠悠道:“都言薛二公子朗風霽月,怎麼也做這賊人尾隨的勾當?”
不知為何,薛岑竟覺得脊背生寒。
他定了定神,拿出相府嫡孫的涵養,清朗道:“並非尾隨,我久候在此,是有話專程對你說。”
少年眸色幽暗,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看一隻即將被踏扁的螻蟻。
薛岑何時被人這般忽視過?
緊皺眉頭,正色道:“按理,你是虞府侍從,這些話本不該我來提醒……”
寧殷笑了聲:“既知‘不該’,還廢話什麼?”
“你!”
薛岑暗道一聲“粗鄙”,二妹妹怎麼會對這樣無禮僭越的家夥青睞有加?
“既如此,薛某便直說了。”
薛岑暗自握拳,抬眼朗聲道,“君子不行非禮之事,就當是為了二妹妹好,我希望你能離她遠些。”
寧殷看都沒看他,腳步不停,徑直與他擦身離去。
薛岑眉頭皺得更緊些,提高聲線道:“我並非瞧不起閣下,隻是門第之差擺在眼前。二妹妹生性單純,一時新鮮興起實屬正常,但你需明白,她不可能放下將軍府貴女的身份下嫁一個從欲界仙都裡逃出來的,來曆不明的打奴!”
寧殷腳步微頓,轉身,漆眸幽冷如冰。
這傻子,敢查他?
薛岑卻是以為說到了點子上,讓他心生忌憚了,不由底氣更足:“二妹妹眾星捧月長大,錦衣玉食,你知道你要勞作多久,才能買得起她一件釵飾、一套衣裳麼?家世雲泥之彆,禮教鴻溝不可逾越,你除了傷害她什麼也得不到,還請閣下退守仆從本分,莫要……”
“自己滿足了私欲,卻讓我來做君子,成人之美。”
寧殷笑了聲,緩聲問道,“你們殺人的時候,也用得這種虛偽的借口嗎?”
薛岑一怔,氣得脖子都紅了:“你在說什麼?薛府百年清譽,豈容你含血噴人!”
“清譽?”寧殷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般。
他慢條斯理合攏飴糖的油紙包,垂下的眼睫落下一片陰翳,輕聲道,“既如此,我給你個選擇的機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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