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靈犀端坐鳳位之上,一字一句清越道,“他要戰,我便戰。我衛朝沒有懦夫!”
寧殷瞥過眼,望著她的眸中蘊著恣意的笑意。
她說她要站在他身邊,而非身後。
原來,不知是說說而已。
殿中,大將軍虞淵主動出列,聲音渾厚道:“臣願請纓,為蒼生一戰!”
緊接著,虞煥臣出列:“臣請隨父親出征,驅逐燕人!”
聲音回蕩在殿中,振聾發聵。
寧殷慢條斯理道:“難得有虞將軍這樣的聰明人。”
一錘定音,朝中不少觀望之人紛紛跪拜,齊聲道:“陛下聖明!皇後英明!”
接下來的日子忙碌而充實。
虞靈犀做靜王妃時,整日除了散步看書,便是休憩烹茶,日子清閒得近乎無聊。
而此番剛做皇後,許多東西都要慢慢學,忙得腳不沾地,彆說烹茶,便是坐下來好好喝口茶都是奢侈。
可虞靈犀並不後悔,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決策,都有著莫大的意義。
因要出兵迎戰,軍費開支極大,虞靈犀便著手裁減了一半宮人數量,遣散未生育的先帝妃嬪,開源節流,為寧殷分擔壓力。
正吩咐女官去辦此事,便見殿中走進一人。
不上朝時,寧殷不常穿龍袍,隻穿著一身殷紅的常服負手踱來,襯得麵容冷白清冷,深邃俊美。
“你來啦,奏折都批閱完了?”
虞靈犀親手給他斟茶,展開明媚的笑來。
寧殷嘖了聲,撩袍坐下:“歲歲不關心我,倒關心奏折?”
虞靈犀以名冊遮麵,隻露出一雙杏眼:“哪有?”
寧殷瘋是真的,聰慧也是真的,堆積如山的奏折在他麵前就像捏泥一般輕鬆,再難的問題熬上半宿也能解決。
雖然他時常批閱到一半就摔了奏折,盤算去抄個不聽話的大臣全族,亦或是將“拖下去砍了”掛在嘴邊,將身邊人嚇得夠嗆。
但不可否認的是,虞靈犀對他的手段欽佩到近乎嫉妒的地步。
她自恃不笨,但在寧殷麵前終究差了些火候。
若有他一半的雷厲風行,也不至於光是裁減宮人便忙了近十日。
見寧殷看著自己,虞靈犀忙將手頭的事情彙報:“出征北燕之事,有阿爹和兄長在,你不必擔心。”
前世寧殷手下沒有能行軍打仗的出色武將,所以一場戰爭才拖了兩年,耗儘人力財力,引來罵聲無數。
這輩子有父兄在,且朝中奸佞已拔除,必定不會再步前世後塵。
寧殷似乎對此事並不關心,依舊看著她。
虞靈犀又道:“我將宮人數量裁減為一半,每年可省下至少七萬兩開銷。有幾位沒生育的老太妃不願出宮,小鬨了一陣,不過已經擺平了。”
見寧殷還望著自己,虞靈犀有些心虛了,反省了一番,方拉了拉他的衣袖:“怎麼了,寧殷?”
莫非哪位大臣做事說話出了錯,惹著他了?
正想著,眼前一片陰影落下。
寧殷伸指碰了碰她眼底淺淡的疲色,而後將她手中的名冊抽出來一扔。
吧嗒一聲輕響,將殿中立侍的宮女駭得一顫。
虞靈犀眨眨眼:“怎麼……”
話未說完,寧殷已攥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出了大殿。
外麵陽光正好,雲淡風輕。
空氣中浮動著暮春的花香,沒了料峭的寒意,卻又不顯得燥熱。虞靈犀被寧殷拉著走過長長的宮道,淡金的裙裾飛揚,直到禦花園的海棠霞蔚鋪展眼前,她才明白寧殷是特意帶她出來散散心。
虞靈犀本不喜歡海棠,前世趙府就種著大片海棠花。
“不喜歡?”
寧殷看出了她那一瞬的遲疑,隨即了然的樣子,“砍了。”
侍從動作很快,真的開始伐樹掘花。
眼看著海棠花要慘遭毒手,虞靈犀哭笑不得:“彆!砍了重新栽種,又得花上千兩銀子。”
她好不容易才省出來的銀子呢!
怕寧殷真的將海棠苑夷為平地,虞靈犀隻好拉著他繼續往前。
前麵是一片山茶,大朵大朵層層疊疊,開得極美。
沿著花苑走了兩刻鐘,隱隱露出一座凋敝陰冷的宮殿,以高牆圍攏,密不透風。
身側的寧殷目光一頓,緩下了步伐。
虞靈犀並未察覺,抬手遮在眉前道:“前麵是什麼宮殿?怎麼如此荒蕪?”
“朝露宮。”寧殷道。
“什麼?”虞靈犀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朝露宮。”
寧殷又淡淡重複了一遍,“它還有個名字,叫冷宮。”
虞靈犀想起來了:這裡是先帝關押寧殷母親的地方。
寧殷在此處過了十二年煉獄般的生活,然而逃離煉獄,又墜入另一個煉獄。
虞靈犀一時看不懂寧殷眼底的黑寂是什麼,她隻感到了綿密的痛意。
“我們換條路走吧。”
她體貼地握著了寧殷的手指,朝他淺淺地笑。
寧殷眼底重新浮現出光來,勾著興致的笑:“想不想進去瞧瞧?”
虞靈犀搖搖頭:“不想。”
“撒謊。”寧殷捏了捏她的尾指。
虞靈犀的確想,有關寧殷的一切,她都想了解。
但她知道這是寧殷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想他受傷。
她可以往後偷偷前來看看,獨自心疼一會兒,再回去用力地抱抱他。
但,虞靈犀低估了寧殷那股近乎自虐的狠絕。
當他下定決心放下心防時,是願意將心底的傷口血淋淋撕開,然後捧到她眼前展示的。
“這是那個女人關押我的小屋。”
寧殷指了指側殿耳房,“每次我不聽話,便會鎖在這裡頭關上一夜。”
當然,如果老畜生來找她過夜,他也會被關進這裡麵,聽著外頭斷續傳來的難堪哭喊,絕望地捂住耳朵。
“有一次那個女人被折騰得發病了,忘了我還在黑屋裡,我在裡頭呆了兩天一夜才被人發現。”
寧殷用若無其事的嗓音,說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伸手推了推,腐朽的門板應聲而倒,揚起一地塵灰。
他抬袖遮住虞靈犀的口鼻,將她攬入懷中,朝逼仄的黑屋裡望了眼,意外道,“竟然這麼小?兒時呆在裡麵,總覺得又黑又空蕩。”
“小孩的身形小,所以才會顯得屋子空蕩。”
虞靈犀說著,已能想象幼年的寧殷如何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縮成小小一團顫抖的模樣。
呼吸一窒,她拉著寧殷往外走。
可院子裡的記憶也並不美好。
“七歲從此樹上摔下來過,為了撿彆人不要的紙鳶。”
他望著院中那株枯死的歪脖子槐樹,眯著眼道,“真蠢。”
再往前走,便是落滿塵土枯葉的石階。
“這裡,是那個女人罰我下跪的地方。”
寧殷又指著階前一塊嵌滿鋒利碎石的地磚,笑著給她介紹,“卷起褲管,跪上半個小時,膝蓋就會紅腫。跪上一個時辰,皮開肉綻,跪上一日,人事不省。”
“彆說了,寧殷。”
虞靈犀再也聽不下去,壓抑道。
而回憶如淩遲,施加在寧殷身上的痛苦隻會比她更甚。
寧殷撫去她眼角的濕痕,過了許久,才湊過來低沉道:“那個女人一定羨慕我。”
他的聲音是輕鬆的,帶著些許得意。
“是的,她羨慕你。”
虞靈犀抱住了寧殷,將臉埋入他的胸膛,“因為你比她幸福,因為……我愛你。”
咬字很輕,但寧殷聽見了。
他眯著晶亮的眸,像是贏了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像是贏了小黑屋中那個狼狽又無助的自己。
牆邊有一抹紅,走近一看,是一株羸弱的鳳仙花。
莖瘦葉蔫,瘦弱得仿佛風一吹就倒,但它依舊在石縫中活了下來,還開出了一朵火紅的花。
“有花。”虞靈犀笑道。
這座壓抑的囚籠裡,有生命在苟延殘喘,在熱烈綻放。
“你知道嗎,鳳仙花是有蜜汁的。”
她小心地摘下了那朵即將枯萎的花,遞到寧殷麵前,“不信你嘗嘗。”
寧殷垂眸看著那朵著實算不上美麗的花朵,片刻,傾身俯首,就著她的手叼住了那朵花,輕輕含住。
豔紅綻放在他的薄唇間,涼涼的,有些苦澀。
虞靈犀輕巧一笑,拉著他的衣襟踮起腳尖,仰首吻住了他唇間的花。
風起,樹影婆娑。芳澤輾轉,淡紅的花汁順著唇瓣淌下,又很快被舐淨。
風停,陽光越過高牆灑落他的眼底。
寧殷抬指抹了抹她如鳳仙花一般豔麗的唇,附耳道:“這蜜汁,不如歲歲的甜。”
虞靈犀眸光瀲灩,氣喘籲籲道:“陛下,注意言行。”
寧殷笑得很是愉悅。
鬨了這麼一通,虞靈犀累了,便拉著寧殷尋了快乾淨的石階坐下,將頭靠在他寬厚的肩頭。
片刻,隻聞涼風拂動積葉的窸窣聲響。
寧殷垂眸,靠在肩頭的美麗皇後已然輕淺睡去。陽光越過高高的牆頭,鍍在她的上半張臉上,眼睫和發絲都在發光。
寧殷記憶中的冷宮,隻有無儘的黑暗和陰冷。
但現在,有光。
在這裡睡覺會著涼,寧殷索性抄住她的膝彎,將她整個抱起,往坤寧宮的方向行去。
紅牆金瓦,宮人紛紛避讓叩拜,一襲朱袍的年輕帝王抱著他的皇後跨過伏地的宮人,旁若無人,一步一步穩穩走過漫長的宮道。
微風拂麵,金色的披帛長長垂下,如同金霧飄散。虞靈犀腰間的龍紋玉佩與寧殷腰帶上垂掛的瑞兔香囊相碰,輾轉廝磨。
輕微的顛簸中,虞靈犀迷迷糊糊哼了聲。
“寧殷。”
“嗯。”
“彆怕。”
“……嗯。”
斜陽照在他們身上,長長的影子合二為一,雋美如畫。
事事皆如意,歲歲常安寧。
日日複年年,直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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