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殷去湯池泡了半個時辰,喝光了一壇酒。
奇怪,他並非放縱之人,從不酗酒,今日卻一杯接著一杯頗有雅興,仿佛唯有酒水能填平某處無底的空缺。
有了酒水的催化,刻意壓製的東西也漸漸浮上心頭,充斥腦海。
等到反應過來時,寧殷已經走入密室,站在了虞靈犀的冰床前。
躺太久,她臉上的脂粉有些許斑駁了。
她生性-愛美,當初飲下九幽香誤以為要死去時,仍會拖著沉重的身軀描眉敷粉,妝扮得漂漂亮亮後再去赴死。
思及此,寧殷取來了一旁閒置的脂粉盒,開始慢悠悠給她描眉補妝。
手突兀一抖,口脂暈出了唇線邊緣,寧殷耐心地抬指抹去多餘的口脂。
他看了她片刻,伸指按住她的嘴角往上推了推,慵懶道:“笑一個。”
虞靈犀的嘴角是僵硬的,比他的手指還要冰冷,再也不會像以往那般睜開濕紅的眼睛,無奈而又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靈犀再也不會朝他笑了。
她並非是在賭氣報複,亦或是睡得時間格外長些,她死了。
“死”字浮上心頭,微微刺痛。
他不願承認那一瞬的心慌。
“死了好。”
寧殷薄唇輕啟,臉上鍍著一層蒼寒的冷霜。
他又笑了聲,死了好啊。
如同那隻獵犬一般,死後保存起來,也和活著時無甚兩樣。
是的,不會有什麼區彆。他寬慰自己。
第七日,寧殷將虞靈犀的東西都鎖入了密室。
那些都是虞靈犀常用的物件,理應陪在她身邊。
胡桃哭了七天,跪在庭中燒紙錢,紅腫著眼睛給寧殷磕頭,一下一下,直至額頭破皮紅腫。
她道:“求王爺發發慈悲,讓奴婢為小姐入殮下葬。她不能成為沒有墓碑牌位的孤魂野鬼啊!”
寧殷險些掐死這婢子。
將靈犀埋入黑暗的地底,任她腐化生蛆,是對她的莫大褻瀆。
靈犀應該永遠留在王府中,陪在他身邊。
自那以後,寧殷不許任何人再提及虞靈犀的名號,違令者死。
這群低劣的庸人,不配喚靈犀的名字。然而更多的,是他無法麵對胸腔中時常泛起的壓抑悶疼。
寧殷以為,這股突如其來的疼痛,是源於虞靈犀體內的“百花殺”劇毒。
他雖體質特殊,可也不是金剛不壞之身,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
但他在死之前,一定會殺光所有人。
趙府茶盞裡的毒,是薛嵩給的。
他告訴趙玉茗:隻有虞靈犀消失了,薛岑才會死心。而隻有薛岑死心,趙玉茗才有可乘之機。
所以她與薛嵩沆瀣一氣,假借救人的名義聯手騙了薛岑。
可憐薛岑這蠢貨直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成了害死虞靈犀的幫凶,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二妹妹”已經不在人世了。
寧殷花了兩天時間,將薛家連同他的幕僚黨羽連根拔起,滅了個乾淨。
屍首一具接著一具在他麵前倒下,血花飛濺,他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意。
他去獄裡折磨薛岑,因為他嫉妒。
薛岑以為虞靈犀還在王府受難,對寧殷破口大罵。
罵夠了,他便敘述自己與虞靈犀是如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說他們少年時曾一同泛舟湖上,一同花下吟詩……
薛岑與虞靈犀之間有那麼多美好的記憶,而寧殷與虞靈犀之間,隻有威脅和恫嚇。
可寧殷不會殺薛岑。
至少薛岑嘴裡的虞靈犀是鮮活真實的,真實得仿佛猶在眼前,偶爾來聽聽她的故事,也挺好。
從獄中出來,涼風拂過臉頰,像是有誰怒氣衝衝從他身邊跑過。
他伸手,握攏手指,卻隻抓到了一片虛無。
回到殿中,寧殷將拐杖擱在榻邊,下意識喚道:“靈犀……”
驀然一頓,良久的死寂。
空氣中到處都有靈犀的氣息,然而到處都不見靈犀。
靈犀不在的第二個月。
又是一個雨夜,多少酒都暖不了滲入骨髓的陰寒。
寧殷微醺著回到寢殿,拉開矮櫃抽屜,視線落在那隻針腳歪斜的香囊上。
他拎在手裡,對著光看了許久,嘖聲笑道:“還是好醜。”
片刻,他漆眸凝重,嘴角的弧度漸漸淡了下去。
他閉目倚在榻頭,牙關打顫,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蜷起身軀。
“靈犀,本王冷……”
然後猛然驚醒,望著空蕩的枕側,睜眼到天明。
靈犀不在的第三個月。
寧殷改了口味,開始吃她喜歡的椒粉茶湯。他學著她的樣子加了一勺又一勺椒粉,辣得眼角發紅,腹中灼燒般痛苦,他反而笑得越發瘋狂恣意。
靈犀不在的第五個月,寧殷將小皇帝一腳踹下龍椅,將朝堂攪得天翻地覆。
他站在屍山血海之上,坦然接受眾人的恐懼與詛咒,睥睨眾生。
深秋了,記得靈犀被送來王府時,也是一個蕭瑟的秋夜。
年初之時,虞靈犀便央求他放她上街逛逛,透透氣。那時他忙著對付蠢蠢欲動的三皇子,並未答應。
想起這樁未了的心願,寧殷難得雅興,去街上走走。
眾人一見他那身貴氣的深紫王袍,便駭得戰戰兢兢繞道走,更有販夫連攤位也不要了,拉著路邊玩耍的稚童躲進胡同中。
寧殷絲毫不在意,拄著手杖慢悠悠轉了一圈,然後拿起玉器店一支成色不錯的白玉簪,下意識轉身道:“靈犀,這玉……”
身旁空蕩蕩,並不見那道窈窕溫柔的身影。
侍衛見他的目光一下暗了下來,儘職儘責道:“王爺,可有吩咐?”
寧殷沒說話,將簪子拋回錦盒中,轉身離去。
他買了虞靈犀常吃的飴糖,一顆接著一顆塞入嘴中,嘎嘣嘎嘣嚼碎咽下。然而無論吃多少顆,都再難嘗出這糖含在她櫻唇間哺過來的甘甜……
天邊孤鴻掠過,叫聲淒婉。
寧殷停住了腳步。
沒人喂他糖吃了,沒人再給他縫製新的革靴。
他確確實實花了半年的時間,才在日複一日的回憶鈍刀裡明白,他的靈犀已經不在了。
脹痛再次席卷胸腔,壓抑到極致,五臟六腑幾欲裂開,寧殷連著未含化的飴糖,吐口一大口鮮血來。
那血像花一樣噴在地上,把一旁的糖販和侍衛嚇了一跳。
然而未等他們上前,寧殷麵無表情,緊接著又吐出一口更大的鮮血。
刀架上脖子的一瞬,買糖的小販已經嚇得腿軟跪下:天地良心!攝政王吐血與他無乾,他的糖裡可沒有毒啊!
寧殷漠然抬指,碰了碰唇上的血漬。
鮮紅的顏色,並非是百花殺的殘毒,而是真真正正出自他的五臟六腑,是他遲來半年的心頭血。
寧殷笑了起來,笑得雙肩聳動,淅淅瀝瀝的紅染透了他的薄唇,襯得他蒼白深刻的俊顏如鬼魅般可怖。
他不會哭,可嘴裡的鮮血已然代替眼淚湧出。
“今天殺誰助興呢?”
寧殷接過侍從顫巍巍遞過來的帕子,按壓著唇角咳笑道。
這半年來,他殺過的人不計其數,無辜的不無辜的早已分辨不清。
殺到最後他發現,其實最該死的,是他自己。
前年上元節後,他早知道身邊危機重重,有很多人想讓他死,必然會連累虞靈犀,卻依然自大地認為王府固若金湯,不會有任何意外。
那日從趙府歸來,他早看出虞靈犀的臉色蒼白,卻任由嫉妒衝昏頭腦,錯過了救人的最佳時機……
靈犀一定恨極了他。
恨他好啊,寧殷做夢都想讓靈犀回來複仇。
她不是說過麼?她若死了,定會變成鬼魂回來找他索命。
可是為何,她還未出現?
寧殷又咳了一口血,捏著濡濕的帕子,黑冷的眸已染上怨毒。
冬夜苦寒,第一場雪猝不及防降臨。
薛岑蓬頭垢麵地站在獄中,望著逼仄牢窗外的雪光出神。
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虞靈犀死了,吃糠咽菜地苟活著。他堅信終有一日能帶二妹妹逃離苦海,奔向一個世外桃源……
那定是極美的畫麵,薛岑嘴角掛著希冀的淺笑,日複一日地等待著。
而攝政王府,大火映紅了半邊天。
寧殷拖著滿身鮮血,搖搖晃晃地進入半年不敢涉足的密道。
冰床依舊,紅衣如火。
“本王等了你八個月零九天。”
寧殷將染血的手杖輕輕擱在一旁,俯身映著冰床的寒光,懶洋洋抱怨,“你食言了,靈犀。”
“不過無礙。”
寧殷的語氣很快變得輕鬆起來,瘋狂而繾綣,“這次,本王去找你。”
密室的門在他身後緩緩關攏,落下死鎖。
寧殷帶著愜意滿足的笑,以一個側躺的姿勢將虞靈犀摟入懷中。
直至永遠。,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