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傑憋著一口氣,試圖在這片漆黑的湖水中將五條悟撈出來。但計劃比不上變化快,夏油傑甫一入水,身體就不聽使喚了,原本的遊泳技能跟著失效,他整個人跟秤砣一樣,直愣愣地就要沉底了。
夏油傑不由自主地下沉,下沉,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伸了過來,慢慢扣緊他的手指,然後輕輕一拉。
夏油傑被扯到了對方麵前,明明是漆黑一片的夜泉,但在此時,那些晦暗的顏色卻無法成為目光的阻礙,他清晰地看到了對麵之人的樣子。
夏油傑愣住了。
因為扣住他手指的人,竟跟他長得一模一樣,隻除了身上的衣服不同,那是一看就跟日上山巫女們同出一脈的和服款式,黑色為底,白色的彼岸花與流水紋為標誌,銀色的額冠下,深紫色的眼眸一片空洞。
夏油傑的心頭猛地一跳。
有什麼東西正順著相扣的手指流入他的靈魂中。
是什麼?
夏油傑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是記憶啊。
是姑且可以被稱之為前世的記憶,五條悟對他愛與恨同等的源頭。
轉折點是四歲那次公園事件後,夏油家並沒有因此搬家,夏油傑不得不學會對世界怪異的一麵視而不見,學會融入普通人的世界。
他不再尋求認同。
十五歲,被輔助監督發現咒術師的才能,被推薦進入東京咒術高專學習。在那裡,他認識了真正的同類,找回了最初的自己,意氣風發。
十六歲,星漿體任務失敗,讓他看到了來自非術師的醜陋一麵。
他在對非術師日漸增長的蔑視憎恨與一直堅持的正論之間搖擺不定,直到十七歲的時候,在舊陽炎村裡,他再一次見識到了非術師的醜陋。他救下了菜菜子和美美子,殺光了那裡的其他人。
不僅如此,他還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堵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向前,向前,不要回頭,不要後悔。
從特級咒術師到特級詛咒師,隻需要一點小小的改變而已。
他瘋了嗎?
他瘋了吧。
誰在乎呢。
在這個世界上,誰又不是瘋子!
死在悟的手上時,他真的長長地鬆了口氣,總算可以休息了。
隻是他沒有想到,死亡並不是結束,咒術界裡潛藏著一個千年詛咒師,暗搓搓地搞了不少事,不僅偷了他的身體,封印了悟,還毀了日上山的人柱結界。
然後是與身在黃泉的濡鴉巫女訂立束縛,借助她的力量複活,奪回身體,再以大柱的身份鎮壓夜泉。
那是一個讓他無法真心笑出來的世界,他並不留戀,可他留戀的人還活在那個世界上,夏油傑並不希望等他脫離獄門疆後,看到的是一個無法挽回的局麵。
一如在黃泉之時,那位作古多年的濡鴉巫女所說,他會成為最完美的大柱。
夏油傑向來善於忍耐,也真正地死過一次,那些反反複複在他夢境中上演的死亡與絕望反而顯得單薄了些。他遊刃有餘地鎮壓著夜泉,在五條悟找上門的時候,還能分出一縷意識,將五條悟拉入一個乾淨的夢境裡。
夏油傑自認已經是一個死人,並不想跟還活著的悟有過多的交集,但澀穀事變以及之後的一係列事件中,悟失去了很多同伴。如果他的陪伴能讓悟覺得好一點,夏油傑不介意多陪陪他。
夏油傑放任了五條悟隔三差五來日上山找他,可當五條悟提出想要跟他幽婚的時候,夏油傑幾乎以為五條悟看出了什麼,可看著他笑嘻嘻的樣子,完全不像是了解幽婚意味著什麼,說幽婚跟說要交個朋友一樣自然,夏油傑也就慢慢地笑起來,然後果斷拒絕。
夏油傑一開始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他發現五條悟對這件事越來越執著,不管他怎麼說都要一意孤行的時候,夏油傑察覺到了。
五條悟的真心隱藏在與往日無異的笑容下。
夏油傑是在被五條悟殺死的那一刻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真心,那五條悟呢?他是什麼時候認識到的?又如何看待他如今不生不死的模樣?
已經墜入深淵的他,唯有五條悟的一顆真心,他要不起,也不能要。
夏油傑開始減少與五條悟見麵的次數,理由是現成的。日上山的大柱本就該全心全意地鎮壓夜泉,不敢讓夜泉中沉澱著的惡念影響自己的意誌,像夏油傑這樣抽空能從夢境裡溜出去放風的才是前所未有。
至於幽婚,更是不需要。
雖然五條悟對外的標簽有不少自大、欠揍之類的評價,但在夏油傑看來,五條悟這個人其實再體貼不過,隻是他的體貼體現在細微處,並不那麼明顯罷了。
夏油傑認真地避開五條悟,這一避,就是六十多年,一直等來了五條悟的死訊。
確定了五條悟的死亡後,夏油傑終於敢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了。
在鎮壓夜泉的這七十年裡,他的意識徘徊在夢境內外,看遍了夜泉中沉澱著的生死與痛苦,但看得多了,夏油傑發現夜泉中還有一點彆的什麼東西。
他不覺得自己能夠一直堅持下去,一個人的永恒太過絕望,夏油傑自認還沒有堅定到那個地步。但他又不願匡女她們再利用人殉來鎮壓夜泉,所以,他一直在考慮著第三條出路。
夏油傑之前不動,隻是因為他不確定那條路對他現在的狀態有什麼影響,在沒有看著五條悟壽終正寢前,夏油傑拒絕任何可能破壞平衡的因素。
但是在他確定的五條悟的死訊後,夏油傑終於將手伸向了夜泉的深處。
被壓製在湖底的汙穢中,有星點的光亮在一閃一閃。夏油傑將它撈出來,指尖碰觸,一縷純粹的信念流入了他的身體中。
夜泉,從彼世流入現世之中的黃泉之水,沉澱著的不隻是死亡與生靈的怨恨,還有更多投身夜泉之中,不計生死,以身鎮壓夜泉的巫女們的信仰與執念。她們的身體和靈魂雖然溶解於夜泉之中,但她們遺留下了的信仰還在。
夏油傑一點點淘出那些信仰的結晶,最終,半顆璀璨的透明晶體被他凝聚出來。
是神格,雖然隻是半成品。
人類的負麵情緒能夠製造咒靈,與之相對的,人類的正麵情緒可以創造神明。隻是,很多時候,恨比愛更加長久。
咒靈泛濫有如蛆蟲,神明誕生卻是萬中無一的奇跡。
夏油傑手中握住的奇跡,是自幽之宮建立,巫女們代代鎮壓夜泉,以著無數的死亡與執念凝結出來的奇跡。即使是一個半成品,也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這樣一個半成品的神格,給夏油傑第三個選擇。
成神?
不,且不說以半顆神格成神的可能性有多微薄,這個世界上,根本不需要神明。
夏油傑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可以將濡鴉巫女們的悲劇徹底終止在他這一任的好主意。
夏油傑將自己獻祭給了那枚神格,為祂灌入了特級咒術師兼永生花的全部力量,讓祂拉著不斷浸染日上山的夜泉,一同墜入裂縫另一端的黃泉之海中,徹底封印了那裡的裂縫。
至於來世不來世,他其實沒那麼在意。
他成功了,夜泉倒流,裂縫封閉,被困在日上山的巫女幽魂們可以解脫了。
但他……也失敗了,因為在最後一刻,他竟然見到了五條悟。
悟最後的眼神讓從來不願回頭的夏油傑心生悔意,他陡然間意識到,悟原來沒有死,悟他隻是……滿足了夏油傑想要看著五條悟死去的願望。他如果沒有拉著夜泉一起墮入黃泉之中,或許有一日,悟那個家夥會突然出現在幽之宮中,洋洋得意地問,是不是被他騙到了。
夏油傑沒法想太多,他的意識隨著靈魂一同湮滅,一切歸於死寂。
他不知道後來都發生了什麼,但……夜泉記得。
此刻流淌在彼岸湖中的夜泉水,銘記著屬於五條悟的愛與恨。
愛與恨同等,他有多愛夏油傑,就有多恨夏油傑。
之後的事態發展,跟夏油傑預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巫女的幽魂們沒有就此解脫,她們主動束縛了自己,在日上山的廢墟上建起了新的祭宮,她們將夏油傑與日上山上的禍津陽聯係在一起,頂禮膜拜,為他傳播信仰。
五條悟則偽裝成夏油傑的模樣,行走在現世,以神跡之名,行救濟之事。
他們在造神。
隻要信仰禍津陽夏油傑的人足夠多,他理應能夠在黃泉之海中以著神明的身份複蘇。
他們還試過彆的手段,特殊的術式,特殊的咒物,特殊的咒靈。
信仰禍津陽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對祂的存在深信不疑,但夏油傑依舊沒能複活。
時間自指尖簌簌流逝,最終變成了讓人不再在意的數字。
終於有一天,五條悟從某個古代遺跡中找到一顆據說是以世界基石雕刻而來的心臟。無數的傳說環繞在這顆世界之心,將它的力量描述得天花亂墜。
五條悟輕笑著,對著那顆石頭心臟,再一次許下了他的願望。
——希望夏油傑可以完好無缺地回到現世中。
石頭心臟寸寸湮滅。
時間的洪流開始倒退。
時間的指針指向1990年2月3日,夏油傑剛剛出生。
這就是世界之心完成願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