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惱了。
廳內滿座皆靜,底下垂手侍立的丫鬟婆子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縮脖收肩,恨不能直接消失了才好。偌大一個廳內,擠了滿滿當當的人,竟好似空曠的郊外似的,唯能聽見穿堂風之聲嗚嗚作響。
饒是惜春年小,這個時候也明白過來自己說的話惹了事端,登時有些無措,不由巴巴看向對麵的賈母。
賈母也是怔愣,若說她初時還摸不著頭腦,過後黛玉厲聲句句逼問,幾乎是掀了臉皮,老人家哪兒還能不明白呢,心內一樣的勃然大怒。
她人老成精,不過略一想便明白了許多——真要是這是底下人疏忽,憊懶圖省事,黛玉斷不能此時當著公主發難,最多是私底下借著奶姆的口同自己身邊大丫鬟鴛鴦抱怨幾句,處置了那起子下人就是了,犯不上大家沒臉子。
發了大火兒,要麼是公主早叫人查了,這是府上主子的主意,黛玉氣不過。要麼是聽見後頭那些評頭論足還要唱幾句的作踐人的主意,通曉而這些必不能是下人能有的主意,知道背後有人做鬼要給下馬威不成,才先發製人,警告背後的人。
賈母臉色難看,不管是哪種都不是好事,前一種就在楚旻心裡落下了鬼蜮的印象,還怎麼結善緣?要是後一種,黛玉是她嫡親的外孫女,才來榮府便叫人暗地裡這樣算計,真真外孫小姐受這樣屈辱,不是也給自己沒臉麼,豈不是挑戰自己在榮府內的權威!
她不過稍想便想起適才是誰出的主意,老二家的,王氏。賈母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身後王夫人,果見她身子微微顫抖,登時心頭一口怒火湧上來,恨不能立時回身甩她一個嘴巴子!
王夫人迎上賈母的目光更是臉色煞白,她萬沒想到,黛玉敢當著公主就這樣撕破了臉發作起來,顯見的是有底氣啊。不會是已經知道當初派去接她的人是自己授意的了罷?她愈想愈怕,嘴唇不由哆嗦起來,手心冒出層層的冷汗,畏懼地偷眼看向楚旻,卻不防楚旻正冷笑著看了過來,登時便覺眼前一黑,完了,公主這是知道了!
賈母明顯見著王夫人不對,心內更是惱得要命,恨得滴血,但此時,尤其當著公主的麵兒,她還不得不為王夫人來打掩護,畢竟她是皇妃元春之母,對外代表的是榮府的臉麵。
賈母勉強笑了笑,“外祖母絕無此意——玉兒,這定是下人憊懶不曾妥帖行事之過。佳婿少年登科,中年得誌,如今不過四十許歲便身居高位,堪稱平步青雲,斷乎不能有看不起之說。”
黛玉臉上還是氣得紅紅的,聽見此話猶負氣不肯答話。
楚旻開口了,“老夫人這話說的不錯。在這個年紀便坐到實職從三品的,縱是滿朝看去,又能有幾人?”她笑了笑,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王夫人,“自然,靠祖蔭的便不算——何況有些靠祖蔭的縱是年長幾歲,卻也還不到這個官階兒呢。”
眾所周知,賈政的工部主事之銜便是靠的恩蔭,二十多年下來,竟隻不尷不尬地靠著資曆勉強升了半級,遷做從五品員外郎,還是個閒職的什麼事情都不管的員外郎。
王夫人臉上漲得通紅,攝於楚旻身份,竟絲毫不敢抬頭,隻一味地垂著腦袋喘息。這話小年紀的迎春等人還不解其意,底下媳婦媽媽們可都聽出來了,當下這眼神兒就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王夫人,登時叫王氏隻覺所有人都看她不起,羞得麵色紫漲,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賈母情知楚旻是為黛玉出頭,此時更不好說什麼,隻再三地同黛玉保證,“外祖母一定嚴懲那起子沒規矩的下人,必不能使玉兒受委屈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畢竟黛玉也不曾真的受辱,便不好再僵持下去,隻淡淡應道:“外祖母自然是公允的。”
楚旻在上首笑了兩聲,“原本我帶玉兒過來,也是奉她母親之命,來拜見老夫人。這會子看了,我竟不能放心了。”
賈母一愣,“殿下……”她心內飛速轉了起來,此時黛玉心內與榮府已有了齟齬,定然是願跟著楚旻去的,但賈母焉肯放人,若是黛玉不在榮府住著,這話傳出去,王夫人可就真保不住了,帶累元春不說。黛玉一不在這裡,關係談何改善?少了楚旻這個可能的強大助力,又壞了她私心想著撮合寶黛的打算,簡直百害無一利。
“玉兒終究是我外孫女,她母親我久不能見了,見著她便同見著她母親是一樣的。我也老了,彆的不想,隻願享一個天倫。”賈母說得懇切,“玉兒,跟在我身邊住,日後也絕不會受委屈……”
楚旻打斷了她的話,笑道:“現還放著三個姑娘,何況我聽見說,還有一位孫兒?老夫人是有子孫福的。”
言下之意便是不差這麼一個外孫女。楚旻冷笑,彆的不說,決不能讓黛玉跟賈母同住,那豈不是意味著也要跟寶玉同住?沒門兒!
賈母一時語塞,隻得看向黛玉,柔聲道:“玉兒,你頭一回進京,想必有諸多不便,何處能比得上家裡呢?這裡是你母親自幼長大的地方,自然跟你家是一樣的。不如留下來,權當是代你母親儘孝了。”
她說著回頭看向底下仆婦,厲聲喝道:“日後待林姑娘便如待我一樣,不可怠慢,若是叫我知道,先打一頓再發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