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罷。”慕懷林出聲,南音便在鄰座坐下。
身居官位多年,慕懷林自有股威嚴,下人見之敬畏,此時目光略帶審視,看著眼前甚少見麵的女兒。
嫻靜,知禮,美麗。
他不怎麼關注南音,平時也就年節見一見。前陣子解除婚約時傳過她一次,當時有事商議,不過草草幾眼,如今仔細打量,才發現她竟有如此容色。
“閒來無事走走,途徑這兒,便進來看看你。”慕懷林道,“近日天寒,可有什麼缺的?隻管叫人報去。”
南音說是,“冬衣和炭早就發了,並不缺什麼,多謝爹關心。”
“那就好,你母親是個周全人,隻是近日府裡忙,她整日裡轉,不得閒暇。前日還特意與我說過,就怕忘了你這兒。”說到這兒,慕懷林頓住,有一瞬沉默。
府裡近日忙的什麼,父女倆都心知肚明。南音剛退了親,先前的未婚夫轉眼就要成姐夫,這事說起來荒唐,偏在慕家發生了。
眼下南音神色平靜,依舊恭順有禮,叫慕懷林神色緩了三分。
他不喜南音的母親溫氏,畢竟二人毫無感情,純粹是因長輩恩情硬生生湊作了一塊兒。雲氏不因此放棄,反而甘願自降身份為妾,這份情誼讓慕懷林一直待雲氏和她所出的女兒笙月百依百順,寵愛萬分。
然而就是這樣的笙月,在他任黔中道巡察使,離開長安辦差後的一年內,和妹妹南音的未婚夫婿攪在了一塊兒。
所以,近日慕懷林也時常冒出這種想法,是否自己待笙月縱容太過,才讓她做出這等有辱門風之事。
南音道:“爹和雲夫人多慮了,南院人少,其實沒什麼需操心的,吃穿等一應供應也不曾少過。”
她答得客氣,慕懷林無從開口,氛圍一時凝住。
南音生性喜靜少言,也沒怎麼和這個父親打交道,但平日青姨經常教導她與慕懷林、老夫人這等長輩相處時,萬不可拿平時待人的樣子,沒話說就把人晾在一邊。
她想了想,慢聲道:“不過有一事,倒確實想拜托您。”
回憶青姨的話兒,續說:“聽聞您那兒有一種宣紙,用桑皮製成,紋細紙長,極適作畫,外邊鋪子難得,不知女兒可否要一些?”
慕懷林頷首,“這有何不可,我現就著人去搬來。”
吩咐罷身邊人,他問:“南音擅畫?平日還有什麼喜好?”
“算不得擅長,喜歡罷了,也好打發時間。”南音道,“閨中多暇,調香弄脂、寫字作畫,多少都學了些,隻是皮毛而已。”
說完還奉承了句“不比爹公務繁忙,仍能練得一手好字”。
慕懷林含笑,亦回誇了幾句。南音素來緘默,他不怕她口出埋怨,隻擔憂她什麼都不肯說,如今開了口,便有釋然的意思。
再觸及那雙覆著白翳顯得霧蒙蒙的眼,即便再如何不喜她的母親,心也柔了幾分。
他確實愧對南音。
慢慢的,父女二人交流愈發輕鬆自如。
慕懷林暫得三女一子,長子為溫氏所出,待他恭敬有餘親近不足。長女笙月是他和雲氏愛女,素來以撒嬌賣癡居多,小女兒是庶女,未曾被他放在心上,而南音在娘子中序齒為二,平日見得最少。
他從未想過,和南音相處會這般自然,不知不覺就聊了不少話兒,到後頭想不起說了什麼,唯有愉快。
紫檀和琥珀伺候在旁,愈發訝異,沒想到郎主能這般隨和,又為娘子著急。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娘子在府裡被冷落十餘年,怎不借機好好訴番委屈呢。
奈何她們著急無用,暗地使再多眼色,父女倆依舊聊著其他。
聊得差不多儘興時,慕懷林忽問:“南音今歲多大?”
“十六。”
“嗯。”慕懷林若有所思,“年歲尚小。”
他斟酌語句,“有些門戶娘子留到十九二十出閣的也有,你還小,不急,明日……爹托人給你另覓如意郎君。”
他本不該說得如此直白,但雲氏不會來,隻能由他來做。
這也是他的補償之法。
紫檀二人聞言都暗暗鬆了口氣,南音仍是點頭,“全憑爹安排。”
慕懷林微微一笑,幸而南音乖巧柔順,不像笙月恃寵生驕,任性得很。
他起身道:“那今日就先到這兒,為父還有事,改日再來看你。”
南音陪至門外,被慕懷林攔住,“你雙目不便,又是天寒,不必遠送,就到這兒罷。”
南音應是,遙遙目送。
踏上甬路的前一刻,慕懷林忽然回首,望見立在飄搖細雪下的女兒,皎皎若月,美極,靜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