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他停了又停,到底忍不住心底的那點意氣,在綏帝重新拿起書的瞬間快步走回去,對他道:“說實話二哥,你年紀真的有些大了。”
然後沒等綏帝反應,就風一般離開了禦書房,徒留綏帝沉默地坐在那兒。
許久,全英小心翼翼進去添茶時,突然聽得陛下問他,“朕……年紀大嗎?”
全英驚訝無比,“陛下正值壯年,怎會年紀大?”
“……是麼。”道過這意味不明的兩個字,綏帝沒再開口。
南音十六,而韓臨今歲十八,說起來,他們確確實實是年紀相當的少年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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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三日,冬雪飛揚。
鸞儀宮中槅扇緊合,長廊掛了數道簾子,主殿燃起地龍,燒得大半個宮殿都暖烘烘的。
這時候不便外出,太後傳南音來伴她的時辰就更多了,或是共同聽曲賞樂,或是把她當娃娃般妝扮,給她製衣裳做首飾。南音來時的衣物不過一個箱子,回去時恐怕要再添三四箱。
“雖說刺繡要更精細些,但泥金銀繪的製法,瞧著也很漂亮。以往我看那些舞伶穿著好看,也曾偷偷試過,卻被笑話與卑賤之人同伍。唉,如今是無人敢指摘了,卻也年紀大了不合適。”崔太後與她說以往的事,有時笑,有時歎氣,而後拿起手邊絲綢,道其中有剛獻上來的輕容紗、鮫綃紗等珍品,“這些都是揚州來的一位皇商進貢的,他倒是有心,這些絲綢都比往年做得更好。前些日子本該召見的,但那會兒你病了,我也沒那個心思。”
揚州的皇商?南音想了想,“可是揚州溫家?”
“似乎是。”太後想起甚麼,恍然道,“是了,這不正是你母親家那邊,我倒是忘了。如今時候過了也不好再傳,等人下次進長安,我再好好賞賞。”
南音覺得,有時候太後的性子就和孩童一樣純粹,是那種“跟你要好的人我也喜歡”的做法,可以說是愛屋及烏。這點對尋常人來說正常,以她的身份而言,就顯得很可愛了。
興許是帶了個人感情,南音也覺得表兄他們做的是最好的,便沒有說甚麼推辭的話兒,很是誠實道:“多謝娘娘,表兄他們來年定能做得更好。”
“倒是不謙虛。”崔太後笑說了句,帶過這話題。
“如今你眼睛如何了?可有恢複的跡象?”
南音搖頭,“吳太醫說快則一月,慢則三月,如今得再等半個月才能知道。”
“嗯,治病本就不能操之過急。等過了這個年,專攻眼科的林太醫就要回了,到時候正好瞧瞧能不能徹底治愈你這眼疾。”太後道,“好在你適應得快,起初我還真擔心你要被嚇著,哭起來還不知如何安慰呢。”
崔太後平生最討厭也最怕的就是那些喜歡哭哭啼啼的人,她們崔家人都不是這樣的性格,進宮後碰到的寵妃玉氏卻是個迎風流淚的柔弱美人兒。每次看見她哭,崔太後都要膽戰心驚,生怕先帝又要誤會自己欺負她。
所以南音的溫柔堅毅叫她格外喜愛。
“我不急的。”南音說,“隻是要連著幾次打擾娘娘和陛下,很過意不去。”
怎麼會連著幾次呢,留在宮裡過年不就是。知道這話不合適,太後留在了心底沒說。
把人帶進宮養病還能編個由頭應付應付那些世家,留在宮裡過年那可真是沒彆的說法了。
二人閒散地談了些話,沒過多時,太後就吩咐侍女們在殿內散開,將不必要的物件如門屏、薰籠等物挪走,坐在不遠處看南音練習走路。
這是南音提的要求,她不習慣萬事都讓人幫忙,身體稍微好些,就想熟悉居處附近的路,用膳也在摸索著自己用勺。
太後哪兒有不讚成的,每日特意抽出時辰來陪她。
每隔幾步,殿內就站了一名侍女,以防南音走路摔著,同時也不會妨礙她的路。
不得不說她記性極好,隻要固定了路線,走個三遍就能大致記住。偶爾有人同她說話打了岔,才會不小心走錯,畢竟沒有雙目來指引方向,就隻能在心底計算步伐。
殿內無聲,伴著窗外的漫漫飛雪,崔太後的目光就和看自己的孩子學步一般溫柔。
她輕聲對身邊的女官說:“這孩子的心性總是能超出我的預計,怕是比當初的我還要堅強些,尋常風雨都打不倒她。”
“慕娘子是不錯,可要和娘娘比,那還有些差距。”女官含笑,“娘娘彆是太喜歡人家,寧願讓自己做襯托了。”
這話兒惹崔太後笑起來,還想和女官說些話,轉眼看到綏帝走了進來,意外道:“陛下今日這麼早就來了?”
“嗯,無事,早點來陪您用膳。”
崔太後眉頭動了下,往常沒事的時候可不見你往鸞儀宮跑,不都是去甚麼清樂宮麼?
太後麵上的意思,綏帝隻作不知,目光投向了身前幾步的南音。
她被他進來引起的聲音打亂了步伐,猶豫之下,仍是走了個錯誤的方向,再往前就要撞向牆角了。
侍女已經及時伸出了手,綏帝還要快一步,穩穩握住了南音手腕,“錯了。”
太後見狀,立刻不舒服般,連聲咳了起來。
綏帝巋然不動,淡然地領著南音換了個道,對她說:“下次令人給你送個木杖來。”
南音想象自己持木杖走路的模樣,第一次沒有附和綏帝,搖了搖頭,口中小聲說話。
仔細聽,綏帝才聽到她說的是,“那樣好醜啊……”
小女孩兒般的抱怨,在她身上卻是難得一見。
綏帝破天荒地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