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帝沉默了下,問她,“那隻小鹿,名呦呦?”
不料他竟還記得玉山初見時的小鹿名字,南音點頭,“它發出的聲音常是這樣,詩經中又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一句,便給它取了這兩個字。”
“以性為名,甚佳。”綏帝道,“狗吠何喧喧,它生性活潑,不如‘暄暄’二字。”
南音微怔,她讀過的詩句其實並不多,但這句正好有印象,全句應是“狗吠何喧喧,有吏來在門”,不知是何人所著,但無疑是對官吏橫行的控訴和抱怨。先生身為天子,對這句詩竟全不避諱。
她沒有多說甚麼,彎眸道:“先生取的果然是好名字,它就叫喧喧了。”
喧,又有喧鬨之意。這隻小狗不負此名,一隻狗就足以營造出鬨市般的感覺,剛斷奶的小小體型,在鷹坊中就敢對著凶猛的鷹隼嗷嗷直叫,若不是被南音按在了懷裡,隻怕要衝進去和它們打個幾百來回。
麵對鷹隼時它顯得勇猛無比,待遇見嘰嘰喳喳會說人話的鸚鵡時,反倒變得警惕了。踟躕地在籠子外走走停停,偶爾伸出爪子想往上探一探,發出的卻是低低的一聲嗚,完全沒了那狗小膽大的模樣。
琥珀笑說怕不是聽見鸚鵡說人話,就把它當人了,所以不敢張狂呢。
南音雖然喜靜,但也實在喜愛它這充滿生氣的樣子,隻是有時感覺按不住,會忍不住道:“等它再大些,不會到處去招貓逗狗罷?”
“拂菻犬生性溫順,這隻是特例。”綏帝道,“明日起讓狗坊的人每日去訓它,自會有度。”
後半句是吩咐,全英連忙應是,和南音解釋說宮裡有專門的訓犬師,不僅能夠讓小狗聽話,還能教它們做許多事,有時若是不方便,給它牽上繩子帶路或都是可以的。
在綏帝登基之前,大綏其實就很盛行養寵,先帝就養了五隻獵犬和隻寵物犬,每隻都愛若珍寶,養得比人還精心。綏帝本人對此是沒甚麼偏好的,宮裡五坊仍在,不過是順著先帝原本設的架構沒改動罷了。
若不是因南音,他都難得來這走一趟。
看過了其他四坊,聽了一路的解釋,南音漲了番見識,這些比在長安街市上看的那些猴兒戲之流要有趣得多。
可惜此時無法視物,不然定能領略更多。
這麼走了趟,一個多時辰也就過去了,綏帝是不打緊,南音走走逛逛的,已有些腿酸了。
出了五坊,全英察言觀色,說不遠處有個亭子,不如在那兒歇一歇。
綏帝看向南音,詢問她的意思,得到一聲好後微微頷首。
於是便有內侍宮女迅速去鋪上墊子擺好茶水點心,服侍二人落座,再在全英吩咐下去取棋盤。
南音感覺懷中的喧喧就像個小火爐,抱著它再冷的天兒都不用怕了。
她仰麵感受穿亭風帶來的涼意,經這段時日待在宮中的輕快,唇畔噙了自然而然的弧度,眼角下的紅痣愈發奪目,為她本來略顯清冷的容貌添了絲豔色。
直麵這幅如畫美景的綏帝沒有移開視線,而是靜靜地欣賞,不曾遺漏任何一個角落。
不同於最初就被悉心養護的名花異草,獨自生長的花兒除卻有與眾不同的生機外,還會天然帶著對他人的冷淡和警惕。譬如他曾經看到的那朵茶花,傲然立在雜草叢中,無需任何人欣賞的模樣好像便在說,它無需任何人幫忙,離它遠些。
初次遇見南音時,她警惕而疏遠,匆匆離開。此時,她已經能夠毫無顧忌地在他麵前流露出如此放鬆的神色。
綏帝心底有種莫名的悅然。
半晌靜謐。
“再有二十日,便是除夕。”綏帝突然出聲。
“好像是,先生怎麼說這個?”
“姨母常說宮中冷清,過年也沒人氣。”綏帝道,“今歲你可願陪她?”
南音訝然,著實沒想到是這麼句話,但綏帝語氣淡然,完全沒讓她想到其他,仔細思索後道:“蒙先生和太後娘娘喜愛,能幫她解解悶,帶去一些歡樂,我本是很願意的。但我畢竟不是長在宮中,待得太久了恐惹非議,況且爹爹和兄長仍在,無論如何也沒有不回家過年的道理。”
她想了想,“如果年後先生和娘娘仍不嫌棄,南音早些來給你們拜年,可好?”
她仍很知禮,考慮事情時的想的多是大局和他人。如果常人聽到天子留自己在宮裡過年,不管是甚麼意思,恐怕都要被其中代表的榮寵衝昏頭腦,興高采烈地應下。
綏帝不意外她這回答,頷首說不急,還有段時日,再考慮不遲。
幾句話的檔口,棋盤已然擺下,見有人服侍南音用茶,綏帝拈起墨玉棋,輕輕落下一子。
無論是信道或信佛之人,身上都有種常人沒有的耐心,好比有些事他人急得冒火了,他們還能悠悠的不緊不慢,又好比尋常人無法忍受的靜默,在他們這兒都是享受。
聽著綏帝與自己對弈的聲音,南音在心中默默道出位置,這次可不輕易說出口了,擔心說錯被笑話。
隻喧喧奈不住,起先被吃食安撫,老老實實在南音懷中趴了會兒。過了小半刻,它就開始在她膝上作妖,嗚嗚嚶嚶叫個不停,舔舔南音手指,又被石桌上的棋子吸引,試圖蹦躂上去玩兒。
它小小的個子,力氣倒大,南音一時沒按住,就叫它跳了上去。小東西沒甚麼人的敬畏,隻懂追逐快樂,四隻爪子把棋盤劃拉得亂七八糟,短短的尾巴搖得極其歡快,還很神氣地“汪汪”兩聲,直衝綏帝吐舌頭。
棋子嘩啦啦被掃了滿亭,守在外邊兒的全英正要帶人進去收拾,被綏帝抬手止住。
他伸手揪住小狗後頸,把它整個兒提了起來,陡然懸空的喧喧仍不知害怕,四爪在空中舞動,朝他直樂地汪汪不停,又發出嚶嚶的撒嬌聲。
然後被放回了南音手中。
“你真是——”縱然看不見,也聽得出它闖了甚麼禍,南音又好笑,又覺得它實在頑皮,提起的手好一會兒都沒忍心落下,最後無奈道,“狗不教,主之過。先生,你罰我罷,它實在太調皮了。”
她看不見,綏帝的眼底亦是笑意,口中仍道:“確實要罰。”
他說,“抬起頭來。”
南音不明所以,帶著些許緊張抬首,心道先生應當會手下留情罷。
她微微蹙眉的模樣,又是另一種美麗。
垂眸看了半晌,本準備在那額間輕彈一記的綏帝收手,轉而將一枚棋子放了上去,淡聲道:“在治好眼疾後陪我手談一局。”
這麼簡單?南音感受著額間的清涼呆了呆,知道先生果真是對自己留情了,自是答應一定努力學棋,心道明日訓犬師去叫喧喧時,她也得去聽著,不然日後治不住這小家夥。
散落滿亭的棋子並沒有破壞綏帝心情,喜愛有序、整潔的他,拈起了衣袍上的顆顆棋子,就這樣對著不成模樣的殘局下起來。
直到全英道有臣子求見,他才起身,讓南音繼續待在亭中,自己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