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帝親傳,此刻的溫家便成了天子行宮,所有人老老實實侯在前廳。
天波如柔軟的絲綢,在烏藍幕布間緩緩遊蕩,帶來一陣春風,順著高卷的竹簾,讓靜穆站立的仆役感到些許清涼。
關於天子的事跡,揚州城多是從聖旨和書生的文章中所知。於他們而言,長安城千裡之遙,綏帝是隻存在於傳聞中的君主,豈能想到還有侍奉這位的一日。
從淩晨到現在,溫家上下的仆役俱是緊張不已,麵對在園林內外駐守的甲士,皆敬畏有加,絲毫不敢慢待。
廳中,以康王和老夫人為首,座位依次排列,衣著繁複,沒多久就出了一身汗,仍忍著沒動彈。
綏帝攜南音而來時,所有人齊齊起身,康王亦不例外。
南音習慣性地往老夫人身旁走,被綏帝牽住,他神色不變,隻讓南音和自己一同坐去了上首。
他們落座時,眾人收到示意,陸陸續續坐回。
“南音此次回揚州探親,多虧諸位照拂。”這是綏帝的第一句話,話家長般,語氣堪稱和煦。
溫青反應快,回道,“陛下言重,南音是半個溫家人,這是本分之事。”
得知陛下和外甥女關係匪淺時,溫青心中若說沒有隱隱的激動,那是假的。但長子的話很快讓他冷靜下來,他們並非官場中人,亦不擅此道,就算能借此和天子扯上關係又如何?單看陛下在揚州大刀闊斧的一番動作,就知道他絕非徇私枉法之人。
且憑他們和南音的關係,也遠沒達到那個地步。
綏帝不語,一個示意,便有人呈上禮盒,都是給溫家人備的。
禮物若太重,會讓人覺得他有意撇清溫家和南音的關係,太輕則有失天子身份,因此他準備的都是雕刻不同的上好玉佩,水色十足,雕工精巧。
天子賞賜,溫家人不敢推辭,由溫青作為代表,上前接禮謝恩。
都不是傻子,如何領會不到綏帝的意思。
賞禮過後,綏帝也沒有忽略康王這個兄長,先祝他腿疾治愈,再問他接下來打算,倆人如此說了會兒話,氛圍慢慢變得融洽,眾人的神色也逐漸放鬆起來。
溫含蘊以為自己身為康王側妃,怎麼也能因此得個單獨的幾句話兒,另給賞賜,一直正襟危坐,不敢鬆懈。但除卻所有溫家人都有的賞賜外,她竟未有任何特殊對待,綏帝連個眼風都不曾給她。
溫含蘊不由看向康王,可素來疼愛她的康王全然沒有特意介紹她的意思,她不由抿唇。
這一刻,溫含蘊才真正意識到,側妃也不過是個妾而已,對於王爺來說,她根本不值得讓他特意向陛下說道。
先前因成了康王側妃,在溫家、揚州城受到的歆羨和誇讚有多少,如今看到坐在上首受眾人仰望的南音時,心底的難受就有多少。
她暗暗絞了絞帕子。
知女莫若母,溫二夫人一瞥她的神色,就知道女兒虛榮愛攀比的小毛病又犯了,便轉過頭瞪了她一眼。
禦駕麵前,哪裡容她耍那些小性子。
廳中,綏帝已經就昨夜發生的事,問起話來了,多是和溫家所在的商行有關。
深知問話可能涉及綏帝此次下江南查的案子,溫青不敢掉以輕心,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力一一稟告。
除卻溫家老二暗中做的那些事,溫家作為如今揚州城的第一皇商,所行皆守禮法,商稅交得也多,這是揚州城高官都禮遇溫家人的緣由。
因昨夜綏帝一怒發作了不少官員時,還牽連了許多商人,溫青將這些年的賬冊備好,此刻呈上。在綏帝的示意下,很快就有人上前查閱。
溫家以布料起家,如今仍主經營絲綢錦緞製作,同時還添了許多生意,如瓷器、古玩字畫、珠寶閣等,甚至連鏢局都有涉及。說起這些,溫青特意道,是由自己的長子溫子望一個個定下的。
這些其實都值得他自豪,長子年紀小小時幾乎就能扛起溫家的生意,另一個被過繼到相家的兒子相如端高中狀元。即便族譜上沒了乾係,但血脈親情是割舍不斷的,誰不羨慕他生了兩個好兒子。
不過溫青麵上一直很謙遜,尤其在綏帝麵前,生怕有絲毫不敬。
興許隻是隨意地問些話,又興許是溫青的回答和行為都令他滿意,綏帝沒有多說甚麼,最後隻道:“此次查案牽涉到不少揚州商賈,官府缺人,有些事,還需你們去幫忙。”
溫青忙道此事義不容辭。
聊到正事,廳外恰有內衛稟報,綏帝一頓,回頭與南音說了幾句話,便帶著溫家的男子往外走去。
場中唯獨老夫人顯得不在狀態。
從綏帝帶南音一起坐上首座時,她就沒再出過聲兒,直至此時也是在座上一言不發,幾位兒媳婦上前喚她,都得不到任何反應。
綏帝和南音並肩而行往上的身影,讓老夫人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慕家人來溫家的場景。
定下婚約後,慕懷林應家中要求,親自來了揚州一趟表示鄭重,也讓溫家長輩見見他這個女婿。
那時候,溫泠仍是個開朗的娘子,見了定下的夫婿有些不好意思,但落落大方,隨長輩的意,主動領他去院中走動。
老夫人就看著她和慕懷林走遠,走到屋外,走出揚州,身影在日光籠罩下愈發淺淡,直至消失。
在溫泠病逝之前,老夫人都沒能再見女兒一麵。
夢中反複出現的畫麵好似再現,讓老夫人恍惚不已,突然伸手牽住喚她的南音,力氣大到讓所有人驚愕。
她以這個年紀很難看到的矯健,牽著南音快步行走,穿過曲折回廊,走出竹林深處,速度快到身側似有疾風閃過,緊隨而來的仆婢都不得不小碎步跑起來,才能跟上老夫人突如其來的步伐。
南音被她帶到了住處,被藏在榻邊,不允許任何人靠近,握住她的手,“寶兒”“音音”的喊。
“你要隨人走嗎?”老夫人對她道,“娘知道,寶兒不想遠嫁,娘也舍不得你走,咱們不走了,這就去和你爹說,不嫁了。”
她取出榻下擺放的箱子,用掛在脖間的鑰匙對了許多下鎖眼才打開,裡麵全是地契、店契、銀票,以及發出燦燦光芒的金銀珠寶。
老夫人把這些一股腦兒往南音懷裡塞,“咱們不嫁人,娘能養活你。”
過會兒像是反應過來,抱著南音說:“外祖母疼音音,這些都是留給音音的,留在揚州行不行?”
南音眼眶騰得紅了,同時意識到,外祖母受到某種刺激,此刻已是神智失常。
這些話不是對她說的,是多年前沒能對阿娘說出的話。
這些日子以來的所見所聞,讓南音深知外祖母對阿娘的疼愛,多年前外祖母無法在外祖和長輩的堅持下留住女兒,在這之後,更是連女兒臨死前的麵都沒見過,此事已經成了她的心病。
到了如今的年紀,就隻記得這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