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綏帝頭也不抬,“明日便要升朝,有何事,著王家人在早朝上提。”
本就是能夠同南音儘情相處的最後一日,他心情不虞,更不想有外人打攪。
全英微滯,下意識用目光向南音求救。
這會兒,南音已不再是當初對旁人暗示都看不懂的愣頭青了,思及這陣子惡補的長安城各門各戶,出聲道:“王老相公是先帝時期的老臣,於社稷有功。他難得求見,定是有急事,且大把年紀出入皇宮一趟也不容易,先生就見一見罷,聽他說幾句。”
她道:“我和先生一同。”
暗地裡,扯了扯綏帝衣裳,輕抬眼眸望他。
綏帝沉眉,依舊老大不樂意的模樣,可經不住南音相勸,勉強同意,“便給他一刻鐘。”
帝後相攜往太極殿接見這位致仕三年的老相公。
年逾花甲,王旻雖須發皆白,身形清臒,但精神矍鑠,能夠一口氣攀爬百階,並不是宛如風中殘燭的老人家。
聽內侍通傳,他擱下茶盞起身請安,觸及南音時眉頭微皺,甚麼都沒說,直入主題,“冒然求見,實有一事想請教陛下。”
到他這般資曆地位,在天子麵前也無需太過謹慎謙虛。南音看得出,這位王老心懷怨怒,出口就不怎麼客氣,口稱請教,實為質問。
不由納罕,王家前陣子才出錯被懲戒過,有何事會讓這位進宮來質問皇帝?
綏帝眉頭都未動一下,淡道:“何事?”
見綏帝有輕視之意,王旻隱怒更盛,“因江南一案,我王家四郎於兩月前被內衛帶走審問,一月前歸家。歸家後便咳血不止,著大夫開具湯藥吊了一個月,昨夜終究支撐不住,拋下妻兒,撒手人寰。”
王四郎是他最疼愛的一個孫子,因在戶部擔任要職,被懷疑和江南貪墨案有關,在內衛特設的詔獄中審問了一月之久。後來查得此人和這事確實沒甚麼乾係,便放回去了。
“敢問陛下,既已給王家定罰,為何遲遲拘住四郎不放?四郎分明與此案無關,為何無證便對他施以重刑?陛下身為天子,組立內衛,私設詔獄,莫非便是行屈打成招之事?”
一句句,一聲聲,鏗鏘有力,皆是討伐綏帝。
王旻額角青筋迸起,雙手攥緊成拳,顯然真心為孫兒傷逝感到憤怒,“四郎忠君愛國,兩年前得入戶部,為與陛下分憂,夙興夜寐,不敢懈怠。陛下與我等士族之爭,緣何要遷怒無辜之人?”
大約是因著數月來綏帝打壓世家的舉措,王四郎疑似因在詔獄受刑而亡,他的父親、叔伯竟無一人想為他進宮討要說法,反而私下商議,在恢複早朝後可憑此事和綏帝談甚麼條件。
王旻在家中聽罷,簡直是怒火衝天,把兒子們罵了個遍,再氣衝衝進宮。
思及慘死的孫子,還有嗷嗷待哺的重孫,他悲上心頭,未流露絲毫脆弱,反而將怒火化為力量。
“四郎之過,非生在王家,而是錯信了陛下!”
眼見他胸口劇烈起伏,氣喘如牛,南音忙示意內侍扶他入座,並暗地著人去請太醫待命。
雖不知真相如何,但這位可不好在這時出事。
“老相公莫急著動怒,事實如何尚未可知,陛下愛惜朝臣,絕不會輕易動用重刑。”南音親自上前,為老人家奉茶,“老相公既說無證不可用刑,如今沒有證據,又怎能輕易給陛下定罪?”
“婦人無知!”王旻絲毫不給麵子,甩手啪得一聲打向南音手背,茶盞在地麵劈裡啪啦摔成碎片,侍奉的全英等人俱是一呆,動作都滯住。
“四郎在詔獄歸家便一直在養傷,施儘湯藥也無法保住性命,不是內衛用了重刑是為何?!”王旻絲毫不察,對著南音亦是無區彆攻擊。
綏帝騰得起身,怒火大盛,幾步走到南音身前,見她手背已是一片紅,目中閃過戾氣,“來人,將——”
“先生!”南音急得低低喚他,用力攥緊綏帝的手,“我無事的,隻是聽著響,看得嚇人,其實並不疼,真的不疼。”
她生怕綏帝因自己發落王旻,那就是好心辦壞事了,於是強行把人拉到一旁,極儘溫言軟語安撫。
好不容易使綏帝豎起的眉頭稍稍緩下,那邊滿地的碎瓷片已被收了起來,王旻仍在座上,緊繃神色不言不語。
南音去而複返,重新給王旻奉了杯茶,神態依舊柔和,“愛孫英年早逝,老相公心中震痛,一時怒極,我亦能理解。”
“但,誠如老相公所言,懷疑陛下因不滿世家而遷怒四郎,認為此舉不當——且不說此言是否屬實,按您的說法,陛下與您的爭執,我亦確確實實無辜,老相公緣何遷怒於我呢?”南音將茶盞再往前推了些,“隻是見老相公年事已高,又生重怒,擔心您身體不適,想請您喝杯茶,莫非這也不可嗎?”
冒犯皇後,已是一樁大罪,王旻沒想到這位年紀小小的皇後竟有這等肚腹,受了委屈不哭啼啼找陛下主持公道,反而能耐得下性子繼續勸自己。
饒是仍有怒氣,他目中也閃過激賞,心道陛下執意要娶的這位皇後,確有可取之處。
他也不是十分固執的人,起身接茶,“方才一時無狀,瑉有過,若陛下和娘娘因此責罰,絕無怨言。但四郎之死,陛下必須要給個說法!”
“這點小事也值當責罰,老相公未免太小看陛下氣量了。”南音說罷,回到綏帝身邊。
輕握住她的手,綏帝自然懂得南音意思,沉默片刻道:“傳林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