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切磋雖短,從蘇夢枕的眼神來看,他在這一戰中並非是沒有收獲的。
然而在他收刀之後,他又一次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我懷疑他的肺有點問題。】自從來了這裡之後八成是為了恢複能量的鏡子,在此時才終於又開了一次尊口。
他胸腔裡在咳嗽的時候發出的雜音,簡直能讓人聯想到運轉得已經快報廢的風箱,時年著實無法將在發作咳疾時候的青年同刀出驚夢時候的他聯係在一起。
人生病得久了形容消瘦總是很難保持好看的,現下他咳得更重,在蒼白的臉上都帶上了一層病氣森森的潮紅,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
可他的刀著實漂亮,無論是刀本身還是出刀之時的千般風情,萬般烈豔。
這次止住咳嗽的時候,他手中的白帕,還未與麵頰完全分離就已經被他收攏了起來。
甚至讓人覺得帕上說不準還有咳血,隻是生性要強並不希望彆人看到。
但病得到底如何,也隻有蘇夢枕自己知道了。
“我其實在想一個問題,”時年在心裡回鏡子,“你說他那病其實是讓他本身的體質越發陰寒的,也正因為如此和刀法要訣契合了,倘若內功足夠剛烈強盛,有沒有可能是他的克星,或者說是他的病體的克星。”
【你在說嫁衣神功?交淺言深這個道理我想你不會不明白,你若是想去嘗試一下自己考慮後果,你才來了這個世界不到三天。】
“不,我在很單純地表達對紅袖刀的覬覦而已。”
時年的眼神在蘇夢枕方才持刀的手上掠過,但她玩性重卻不是個會奪人所好的性子,這話充其量也隻是個戲言而已,倒是倘若有機會的話,她很想知道,這把紅袖刀的打造者到底是誰。
而她並沒有等多久就知道了。
時年和王小石坐在屋頂上,原本是對織女前輩和天/衣居士的問題得來個會師決策,話題還沒開始她先隨口問了句,卻沒想到得到的是王小石想都不想的回答。
“你問彆的我不清楚,可你問武器打造是問對了人。”
他拍了拍自己依然包得像是個棒槌的武器,“唐門出暗器,老字號溫家出毒藥,班家出機關,雷門產火器,而兵器,出自蔡家。蔡家同我師父有些交情,為報兵刃打造之恩,師父便指點了蔡家的一名弟子一點武功。我此前在想,為何江湖上會是對武器這樣的提名並稱,現在想來,說不定是有同出蔡家打造的緣故的。”
說到自己手裡的兵器的時候,他壓低了點聲音,畢竟這地方有兩個比他強的,得收斂點。
他側過頭朝著時年看去,她把飛刀擱在膝蓋上,月光下刀光泛著一股子冷意。
“你如果真要想打造一把當世數一數二的武器,恐怕還是得找黑麵蔡家,但做兵器做到他們那個程度,又有人傳聞說他們敢接下黑白兩道的武器買賣正是因為朝中也有個姓蔡的,不管具體情況是什麼,他們已經過了有錢就接單的階段了,倘若有這個想法,得有些更能打動他們的東西。”
“比如說?”時年暗暗記下了王小石口中說的那幾家勢力,彆管派不派的上用場,多記住一點東西總沒壞處。
“比如說,你得讓他們看到你有名揚天下的潛質。”王小石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之前的跳脫。
他畢竟是天/衣居士唯一的入室弟子,眼界遠比常人要高得多,“這江湖上,江湖勢力一家家崛起,京城裡最大的那兩個,迷天七聖盟與六分半堂且不提,金風細雨樓看著有那個蘇公子帶著說不定真能走上坡路的,再到小一些的,太平門桃花社七大冦之類的,從來隻有人先成名,才有武器得名號的。還沒見過哪個人是身懷寶器連帶著人也有了些名氣。”
“古時候的十大名劍之流的,到現在也沒剩下幾個了,你說對不對?”
說到這裡,他明明應該壓下一點音調的,卻還是難免聽起來有信誓旦旦的意味,“所以我得自己先成名,才能對得起師父傳給我的這武器。”
“它叫什麼?”時年問出這話就意識到自己問錯了。
王小石說了這把劍不像劍,刀不像刀的武器也出自蔡家,這句話就已經足夠說明這武器身價不凡了。
她原本以為王小石可能代表的是這地方隨手一抓的少年人平均狀態,但顯然隻是她運氣著實離譜產生的錯覺。
這把武器應當很有名頭。
“你當我沒問。”她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收回這個問題。
蘇夢枕從窗口看出去的時候,正好聽見王小石用有些無奈的語氣回答道“它叫挽留。”
挽留神劍。
他也沒問時年到底是從哪個旮旯裡頭蹦躂出來的,這話要是說出來,王小石自認為自己很有戀愛經驗也得宣告自己的第八次戀愛還未開始就要結束,所以他說的隻是,“你對江湖上的勢力實在是知道的太少了,也不知道你家裡人是怎麼放心讓你出來的。”
月光之下積雪之上,眉目越發顯得輕靈的少女笑了笑,並沒覺得自己是個土包子,“你這話就錯了,我不知道彆人卻也意味著彆人一定也不知道我,倘若有個慧眼識才的人就該知道,任何有名的人,曾經也是個無名之輩,而無名正是最好的掩護。”
“你說了京城的勢力頻起,那位蘇公子也說了京城中混亂異常,在這樣的局麵下,從無名到揚名,大約也不是那麼難的事情。”
為了一把趁手兵刃,稍微拚一拚還是值得的。
“你想去京城?”王小石問道。
“去,但不是現在。君子千金一諾,我雖然自認不是什麼君子,可我既然已經答應了要跟你一道問清楚織女前輩和你師父之間的事情,現在當然要履行這個承諾才行。”
現在人是見到了,但問題好像變得更加複雜了。
王小石有些懊惱。
一方麵是因為,他師父和織女前輩好像不隻是普通戀愛分手這麼簡單,織女前輩的兒子名字就叫天/衣,倘若還姓許那就更加明顯了,天/衣居士名喚許笑一,這個孩子叫許天/衣,簡直就差沒把他是許笑一和織女的兒子這幾個字鑲嵌在名字裡麵,可惜他此時在洛陽王帳下學武兼效力,否則還能當場問一問。
另一方麵是因為,解決完了這件事,時年眼神堅定,恐怕是真打定了主意要去京城碰碰運氣了,他卻還尚未出師,得返回師門,下次再見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
自在門有個相當奇怪的規定。
大凡是師父將一門功夫傳給了徒弟,身為師父的就不能再用。
這是自在門祖師爺定下的規矩,但王小石偏不按套路出牌,他覺得師父便是師父,師父傳給徒弟的招式倘若徒弟從中做出了改動,已不能算是原版的,那麼做師父的就應該還能用才對,這樣對師父也仁義,對徒弟也有要求。
他如今正琢磨著如何將小相思刀和小銷魂劍,練成隔空小相思刀,淩空小銷魂劍,在練成之前絕不真正意義上的出山,否則萬一師父的白須園被敵人闖入,縱然有破氣神功和園中陣法在,怎麼都聽起來不太穩妥。
他臉上的糾結跟他這張天然帶著三分樂觀的臉實在不搭調,時年忍不住又笑了出來。
“你說,我師父若是有一個兒子,為什麼他從來不提及,又會和織女前輩分開呢?”王小石著實想不通。
“那隻能說明,他可能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在時年見到織女之前她尚且不敢下定論。
可織女顯然不是個悲秋傷春的性格,她在對待來客的態度上足以說明,這是個典型的愛恨都很分明的江湖俠女。
要讓她遠走、產子、建立宗派,甚至是在外貌上都衰老成這樣,所受到的打擊絕不小。
時年在嶗山山中師父門下的時候,見過不少因為情傷而選擇避世的姑娘,都沒有一個在外表上出現織女前輩這樣的情況的。
即便她不是個姑娘家,她恐怕也得站在織女的立場上。
“所以,我們就算要探聽,也得更加小心一點,不能接受著人家的好意,卻是來上門揭彆人的瘡疤。”她也有些犯難。
不過王小石大概要更難一點,他已經做好了在離開之前,神針門的弟子都覺得他是個用棒槌的憨貨的準備,再念及他已經自報了家門,還不知道王小石這個名字會不會被傳成什麼王大棒槌之類的,王小石就感覺眼前一黑。
兩人討論了一會兒也沒個結果,便都各自回房了。
時年有些認床。
明明前一天的夜裡踏雪尋路並沒有個休息的時間,她還是直到四更天,才聽著好像又加劇了的風雪拍打在窗紙上的聲音睡過去,但她醒得卻又很早,大約還不到昨日他們登門拜訪的時間。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此地的短短幾日間便有此等見聞,更是隱約找到了長進的方向和打造武器的可能,她入睡的時間不長,精神頭卻不差,此時推開門,果然看到院落裡已經複積了一層落雪。
甚至看起來比昨日還要厚實得多。
神針門地處荒僻,更值隆冬時間,四下裡悄然無聲的,唯一讓畫麵顯得稍有幾分生氣的,大約是客房的院子裡已經有一排腳印通往了神針門後門那裡的梅園。
這個腳印延伸的起點正是蘇夢枕的房間。
她一時沒什麼地方可去,乾脆也往後園走了過去,果然不太意外地看到依然是一身黑色大氅,隻在領口露出點裡麵杏色衣衫的青年。
其實時年覺得他看起來是比實際年齡大幾歲的,臉上少了肉容易看起來憔悴,更何況是這樣複雜纏綿的病情。
當然時年並不那麼清楚他的病情,但她覺得自己那點微末醫術看不出來的,統一可以被她丟到疑難雜症的行列裡去。
借著雪中寒梅的映照,他的臉上多了三兩分血氣,就連略微上揚的唇角都看著少了點冷意,感覺到有人靠近,他偏過頭來,露出了個收斂了些卻還禮貌的神情。
“昨天你和那位王少俠的談話我聽見了。”
這話開門見山而來,也不含糊。
蘇夢枕顯然也不太在意這樣直截了當的表達會不會惹人不快,他臉上自有種坦然,“如果是天/衣居士和織女前輩的事情,我大約知道一點,但我覺得這事不是小輩能摻和的,與其去探尋,不如直接讓她心情好一些。”
他說完這句掩了掩唇,卻沒咳出來,抬手示意她跟上,起碼也得離開神針門稍微遠一點。
小寒山派的輕功名為瞬息千裡,此時在雪上林間行走,毋庸置疑的快,也正是這種步法的快,才能讓他手中的紅袖刀詭譎淒豔,捉摸不定。
不過隻是為了走遠一些,還不到要比拚輕功的程度,大約走到了梅林儘頭,兩人便也停了下來。
蘇夢枕扶住了一旁的梅樹。
他從袖中摸出了一瓶藥,吞了兩顆下去,將原本撕心裂肺的咳嗽也給壓了下去。
他此時倒不全是個師門與神針婆婆有舊的病弱公子,而有幾分年輕領袖的樣子。
“你好像不是因為要談及長輩的私事才走遠的。”時年在情緒方麵的捕捉何其敏銳,尤其是此時蘇夢枕做了一件最特殊的事情——
昨天在神針婆婆麵前,既是長輩又是師父故交,還是有所托的情形,他都並沒有忍耐自己的惡疾,此刻卻硬生生靠著藥物作用維持著一份體麵。
是藥三分毒這個道理總是沒什麼問題的,對他這種病癆纏身的人來說更應該是如此。
這隻有一種可能了。
這份體麵……
“你聽到的並不隻是後半段,你想招攬我?”時年說著是個問句,實則是在陳述,從蘇夢枕那張平靜的臉上她得到了答複。
“你很聰明。”他隨手折了根梅枝,漫不經心地在地上畫了三個圈,兩個大的,一個小的。“正如你昨天晚上所說的,但凡是個有慧眼的人都知道,該做出這個決定的。”
“你的內功修為不高,可學習能力極強,我不會去探尋你的來曆,就像假若我想跟人交朋友,沒必要查清楚你的家世、族譜、六親、門戶,而同樣的,我查不到的東西,也不會讓彆人查到。”
蘇夢枕眉目疏淡,眼中的點漆寒火卻天生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你或許會問,京城裡的三個勢力中金風細雨樓最為風雨飄搖,以你的資質為何不能選擇另外兩個。”
“不,我不會問。”時年搖了搖頭打斷了他的話。
蘇夢枕上來的一番說辭並沒從她這裡搶走主導權,她打小享受的富貴堪比王侯,這幾句話還不到讓她動容的程度。
“我可以接受你的招攬,但不選其他兩個是因為我沒有見到過另外兩方的人,先入為主是一種很可怕的習慣,你看起來不是個會讓自己長期處在夾縫中生存的人。”
“而且你有一條或許比另外兩方都有利的條件。”
她指了指對方的衣袖,因為紅袖刀。
這可真是個太過於直白的理由。
蘇夢枕簡直想笑出來,於是他也這麼做了,他冷傲卻不是個不會笑的冰山,在隨性這方麵,他自有自己的表達方式。
“因為刀不奇怪吧?既然選擇了刀,那看見一個在此道上行得比自己遠一些的人,想要趕上他的腳步好像沒什麼問題。”時年一臉正色。
“對,沒什麼問題。”蘇夢枕收起了笑容,“但你並非小寒山派門人,所以我不會因為你選擇接受招攬,就將刀法傳給你。”
“我可以自己看。”時年聳了聳肩,表示沒什麼所謂。
蘇夢枕沒有拒絕的道理。
至於光憑借著看能學會多少,那是時年自己的事情。
他入京人手太少,能得到一個助力便是意外之喜,此前對於是否要遞出橄欖枝他還有些猶豫,在聽到她說君子一諾先於尋找名揚天下的途徑的時候,才下定了決心。
隻是沒想到他想了一夜的理由最後都沒有派上用場而已。
金風細雨樓在三家中處在末流,可六分半堂之中,雷震雷是總堂主不假,雷損和雷陣雨卻在二把手的爭奪上各有優勢,或許還有些人覬覦的並不隻是二把手的位置。
迷天七聖盟和六分半堂的相爭也已經隻差一個引子就可以點燃。
再加上他尚未說出口的,關於雷震雷的女兒雷媚、關木旦的胞妹關昭弟,還有雷損之間的關係,同樣是這局麵中隨時可能爆發的火——
不,用火來形容不合適,既然雷門以火器聞名,那便是一道驚雷好了。
但這些都沒抵得上一把刀。
一把他當然可以引以為豪,也自認為可以人比刀出名的刀。
他又朝麵前的這個姑娘看去。
決定了效力的去處,按理來說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應當是有些幾近於決定歸宿的意思的,可她神態自然得讓蘇夢枕有片刻覺得她像是在開玩笑,但她的神情和做派都在昭示著她並沒有那麼無聊。
蘇夢枕也樂意相信她,他從來不是個會懷疑下屬的人,“那麼,歡迎加入金風細雨樓。”
時年伸手,在他同樣清瘦,還因為握刀生有一層薄繭的手上握了一下。
她沒有問她應該乾什麼,就像她剛才已經不按常理出牌了一次一樣,她又一次問出了一個跑偏了的話題。“現在,蘇公子應該可以告訴我,織女前輩和天/衣居士之間的事情了吧?”
“當然。”他心思百轉間一閃而過的挫敗感,在他看來實在不是什麼要緊事,“這件事,得從夏侯四十一這個人說起……”,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