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有點可惜,我發現我沒什麼坐騎的緣分。”時年念叨了一句。
之前在大沙漠裡的時候,她放走了隻駱駝,後來長孫紅的沙漠鷹舟,多少還是讓她有那麼點覬覦的,可惜那控鷹的手法掌握在長孫紅的手裡,對方更是已經殞命大漠。現下,距離京城還有這麼幾十裡地,她卻沒法回到客棧去取自己那匹駑馬。
刑部總捕朱月明看起來像是個混日子的老好人,時年倒沒敢小看他。
真要是個尋常人,怎麼會提前算準楚河鎮這裡會起衝突。
萬一這人較真起來,非要查出狗道人的死因,到時候將客棧裡返回去的人再一個個盤查過去,她也實在不好藏。
“徒步就徒步吧,起碼安全。”時年歎了口氣,覺得淋雨不大舒服,乾脆拿出鏡子當做了額前擋雨的器具,換來鏡子罵罵咧咧的抗議。
可惜他的抗議沒什麼用,畢竟他現在還得擔心時年在這明顯整體武力值要比原本的世界高出一截的地方,彆太能作死了,到時候是一起倒黴,雖然她這一張巧嘴和一個好用的腦子,又已經成功實踐了一番把人忽悠瘸了是什麼體驗。
【你就不能把你的衣服當擋雨的工具?】鏡子好一陣無語。
“物儘其用。”時年慢吞吞應了一句。“或者你要想聽能者多勞也行?”
鏡子不想聽。
他也不知道時年之前是怎麼準備的,在裝成了個淋雨的落拓書生進城之後她尋了個死角,將衣服反了過來,露出裡麵的藏青色織錦,又用飛刀一番改動,便分明是件錦緞華服,緊跟著解下的書生發冠之下還藏著個看起來精致許多的發扣。
她還從袖中摸出了一個小盒子,裡麵的粉末在臉上擺弄了兩下,那張清秀的書生麵容已經變成了一張稚嫩上幾歲的少年麵孔。
她這一出易容改裝完畢,從巷子裡走出來的就已經是京城街市上隨處可見的紈絝公子。
正好雨也已經停了,街道上出行的人,在京城這樣的地界,從少到多也不過是一會兒的事情,時年混在其中著實沒什麼違和感。
“總覺得還缺了點什麼東西,對了,缺一把扇子。”時年摸了幾個銅板給旁邊攤位,拿了把無字的扇子,借了人家攤位上的筆,在上麵勾勒了兩支墨竹。
寫了“一命抵一命”那幾個字之後,她覺得自己近來還是裝個不會寫字的比較好。
【你不是要去金風細雨樓嗎?】鏡子身上的雨水被擦拭乾淨,重新回到了安全位置,讓他的語氣也顯得和緩了不少。
“還不著急,我想看看京城的風貌。”
雨後的汴京城,空氣裡的塵土都被雨水衝刷下來後,就連市井的氣息都多了幾分乾淨的味道,時年搖晃著手裡墨跡未乾的扇子,顯然在入鄉隨俗這件事情上頗有心得。
鏡子都得開始懷疑她到底是在裝成一個初出家門,對什麼都頗覺有趣的小公子,還是完全是自己的想法,這才東買兩串糖葫蘆,西買個泥人,這邊還帶上了兩盒糖酥,眼看著手裡的扇子都要握不住了。
但下一刻在街道上驟然安靜下來,隻有一輛馬車行駛經過的聲音格外醒目的時候,她用半掩的扇麵不動聲色地遮住了臉,朝著那個方向看去,眼神卻陡然沉靜了下來。
這是一輛格外豪奢,四角都係著風鈴,在行進中,風鈴也隨之響動的馬車。
馬車上明晃晃地打著六分半堂的標記。
不知道是不是湊巧,車廂簾幕在經過這處街道的時候掀開了一個角,露出了車中人的臉——一張漂亮、乖張、看起來並沒吃過什麼苦頭、大小姐做派的麵容。
她抱著自己手中的木劍朝馬車外張望,眼神中露出幾分鬱卒和嫌棄之色,顯然是沒看到什麼讓她覺得有趣的東西,便又將頭縮了回去。
“你看,京城風貌果然很有意思,我才狐假虎威用了一下關大姐的名號,轉頭又遇上了另一個小霸王。”
這馬車之中的,正是雷媚雷大小姐。
【你怎麼知道她會來這裡?】鏡子有些吃不準這到底是巧合還是她有所盤算。
歸根到底還是鏡子覺得她剛一到接近京城的範圍,就碰上了迷天七聖盟、元十三限還有驚怖大將軍府的勢力,實在是一件聽上去有點匪夷所思的事情,這也就罷了,現在街頭閒逛都能遇到六分半堂的大小姐……
不是他想烏鴉嘴,再想想這姑娘在大沙漠裡都能往石觀音麵前撞,可能是真的有點玄乎的。
“我不知道啊,”時年回答道,“都說了我隻是來看看京城的風貌的,至於到底是看到雷大小姐這種美人,還是看到京城裡的什麼其他大人物,又或者一個都見不到,隻見到了上京城討個前程卻隻能賣賣扇子為生的人,都沒什麼區彆。”
“起碼這麼一圈逛下來我清楚了,這京城裡當真是臥虎藏龍,隻不過對各個勢力來說,他們看不上的人,隻要任由他們在那兒待著久了,混不下去了,自然就會離開,在勢力盤根錯節的地方,綠林好漢空有一身武力也隻是被上位者覺得無趣的街景而已。”
鏡子有點沒聽懂。【你這話好像意有所指?你是說你前麵買扇子的那個小攤?】
“不,我隻是舉個例子,並沒有真的在說他。”時年把扇子一合,“走了,該去找蘇公子了。我現在倒是有些慶幸,在上京之前就已經同蘇公子達成了約定,起碼我這個初來乍到的不必另尋自薦的路子。”
“對了,天泉山怎麼走來著?”
【你不會問路嗎?】鏡子又想抗議了,他就不應該在她上京來的路上一時想不開,告訴她其實指路的範圍絕不僅限於像是在石觀音的石林洞府之中,從那個雜物間到無花的房間,其實可以大得多。
比如此時,從這條街到金風細雨樓所在的地方,鏡子就比時年要清楚怎麼走。
“能者多勞這個話我也不太想一天重複太多遍,不過如果這是你想聽的話……”
鏡子選擇指路。
他就不應該覺得自己有能在鬥嘴方麵勝利的一天。
金風細雨樓此時夾在六分半堂和迷天七聖盟的爭鬥夾縫之中求生,雖然放在京城這樣一個還有諸多結社甚至沒個讓人記得住的名字,大多小勢力掛靠在前麵那兩個龍頭老大下邊的地界上,能作為一個獨立的組織,並且能順數下來排個第三已屬不易,但顯然從金風細雨樓的選址上來看,野心不止於此。
臨近天泉山的時候,時年已經可以望見天泉山上的玉峰塔,圍繞著這座七層古塔修建的是主色分彆為黃、綠、紅、白的四座高樓。
時年覺得自己挑了個好時候。
春雨初歇,山色都被染出了愈發蒼翠的顏色,晴空碧洗之下,那四色的高樓也被映襯得色彩越發鮮明。
在汴京街市上走的時候,她留意的是人,此刻她留意的就是景了。
隻不過大約是到了京城就沒有閒適賞景的機會了,時年才順著官道行到山腳下就已經遇到了一個人。
這人長得實在是很有特征。
他看著要比尋常人高出一截子,顯得瘦而高,額頭上還有一顆醒目的黑痣,看到時年走過來,這個英朗而斯文的年輕人對著她露出了個溫和儒雅的微笑,這含笑點頭的樣子便算是打招呼了。“時姑娘,代樓主已經等你多時了。”
時年挺想糾正他一下自己並不姓時,但想想一來就來句把人噎回去的話,有點影響之後一起共事的關係,便也沒在稱呼上計較,轉而注意起了他的後半句話,“代樓主?”
“正是。”這瘦高青年回道,“這件事等時姑娘上去見了代樓主便知道了。”
時年揣測,恐怕是因為老樓主蘇遮幕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於是蘇夢枕轉道洛陽後抵達京城想來也不到兩月,卻已經擔任上了代樓主的位置。
在這風雨飄搖之際接手樓主位置,所承擔的責任不小。
【他怎麼知道你到了的,總不能他們也有個跟我一樣功能的東西吧?】鏡子很是就糾結。
“你以為我在汴京街頭這走動是在乾什麼?”時年回答他,“我一共露出了三次飛刀,在三種我認為可能是金風細雨樓的情報部門的人麵前,如果這樣我抵達京城的消息都沒能被彙總上去,在我抵達天泉山之前送到蘇夢枕的麵前,那我就要重新評估一下金風細雨樓的實力了。”
時年打小接觸夜帝門下的情報,自然很清楚其中的門路。
“一個勢力可以現在還不夠強盛,但不能缺了眼力,所以我說在街頭遇到雷媚充其量是個巧合,觀察京城裡尚未被招攬的人是個什麼狀態,再探一探金風細雨樓的底則是第二項要務。我是來給人當手下的不假,可當手下有無數種方式。”
即便隻是在此地待上一年,準確的說是九個多月,時年也沒有自己給自己找罪受的樂趣。
至於眼前這個瘦高青年為什麼沒說他們的消息渠道,這是聰明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
“閣下如何稱呼?”時年隨著他往山上走,順口問道。
“在下楊無邪,忝居樓中總管一職。”他回答道,“代樓主上任後,將我從樓中提拔上來,時姑娘可以不必這麼稱呼客氣。”
“楊總管。”時年記下了。
蘇夢枕這人看起來處事很有果斷堅決的意思,上任之初就將人提拔到總管的位置,不是個很常見的舉動,但楊無邪此人目光清明,內蘊光華,顯然不是個尋常人,能接管總管位置而服眾,想來不是什麼尋常人。
時年在注意楊無邪,楊無邪其實也在注意她。
代樓主將他提到總管的位置,是為了貫徹執行從老樓主開始便有的對資料收集保存的習慣。
他有個好用的腦子,也有統率情報部門的本事。
短短兩個月,白樓之中庫存的資料關鍵的已經在他腦子裡有了存放,在京城中原本就布下的千絲萬縷的暗線也已經逐漸收攏在他的手中,更有各地的情報人員每天收集網羅的信息,被專人分門彆類後遞到他手中。
但很奇怪的是,這個被代樓主交代,會在不日之內抵達京城的姑娘,居然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找不到絲毫的信息。
楊無邪不怕她用假名。
人的特征是很難被完全隱藏掉的,隻要有一點蛛絲馬跡就可以尋根究底,但他確實找不到。
甚至很詭異的是,她上京一路上的行蹤也被她藏匿了個徹徹底底,直到在京城中遊蕩刻意地暴露出了武器,才沒讓他們全然沒有準備,以至於楊無邪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這姑娘怕不是跟他是同行,甚至大有可能是來同他搶生意的。
同時在他腦子裡閃過的想法是,此等危險人物恐怕還是不用為好。
但他相信代樓主的判斷力,否則豈不是覺得自己被提拔上來也有什麼貓膩。
情報機關曆來是一個勢力的重中之重,將這樣的位置在評估了他的實力之後交給他,便是個破天荒的舉動,也正因為如此,楊無邪相信這個被他查不到來曆的神秘姑娘,想來必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他一邊想著,一邊給時年介紹此地的情況,“白樓是收集資料的重地,紅樓是武力集結之地,青/樓是發號施令的樞紐,至於黃樓,”他伸手朝著那棟樓指去,以金黃為主色調的高樓看起來極儘輝煌絢麗,與一般的雕欄玉砌又有些區彆,“黃樓是樓裡的娛樂中心。”
“分工明確。”時年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明白了。
【我強烈建議楊無邪把你拉進白樓訪客黑名單,資料重地需要防火。】鏡子逮著了個梗,將之前被使喚指路的鬱悶發泄了出來,可惜時年壓根沒在理他。
楊無邪介紹完了那四棟樓後指向了那座玉峰塔,“玉塔便是樓主與代樓主的所在。”
時年朝著玉峰塔的方向看過去。
因為逆光,塔的邊緣被打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暈,讓她有些分不太清楚,在塔上是不是有個扶欄而立的身影,似乎是在春日也披著一身大氅,幾乎和玉峰塔融為了一體。
等她按照楊總管的領路,上到塔上的時候,便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錯覺。
聽到她上來的動靜,蘇夢枕沒轉頭回來。
時年順著他的目光方向遠望,他看的是玉峰塔下的天泉水池,從水池之中露出了一截玉白色的宛如石筍的塔尖,和玉峰塔的塔頂是同樣的製式,明明應當是天泉水池之中堵塞水眼所用,看上去卻像是在水中還藏了一座塔,隻是被泉水淹沒,隻剩下了塔尖。
“來得很準時。”他的聲音依然帶著股天然的冷淡,但站在塔上站久了,恐怕又咳了幾次,加上春風微寒,還帶上了幾分沙啞。
“我是個信守承諾的人。”時年聳了聳肩,也單手扶住了欄杆。
玉泉山上,又是玉峰塔上,高台遠眺,能看到的自然不隻是那處似乎與京城裡的神話故事相關的泉眼塔尖,還有遠處模糊成一片的京城景象。
時年不知道常在這個位置看的人會是什麼感想,但如果是她的話,大約既有一份登高臨下的遠誌,又有一份孤寒獨立的冷靜。
“來京城這一路上有什麼感想?”蘇夢枕就像在跟朋友閒聊一樣問道。
“各地起火,京城猶甚。”時年回答道。
蘇夢枕沒對她的這句評價表達什麼意見,而轉移了話題說道,“十年前金風細雨樓剛剛建立的時候,連總壇都還沒定下,還得依托於六分半堂的庇護。但現在人手集結,百工待興。”
“這種表達所屬勢力發展前景的話,你原本應該在招攬的時候說。”時年偏過頭看向他。
這個現在手上勢力振興之中的青年,臉上的病態蒼白,反倒讓他眼中寒火愈盛,明明看著他穿著那身大氅有種感同身受的冷,但大約對他而言,這身厚重的衣服包裹著的是一團熾火。
“聽無邪說,你在京裡見過雷媚了,你對六分半堂又怎麼看?”
時年想了想回答道,“雷震雷出身江南霹靂堂創下一番京城裡的家業,誠然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我在上京的路上聽說了不少跟他有關的事情,六分半堂的總護法雷陣雨顯然是他選定的接任者,也正因為如此,他的獨生女雷媚雖然練的一手無劍之劍,這一照麵之間,我隻覺得她不像是為掌權者的氣質。”
“但手下繼任勢必存在問題的,如果這個手下的能力與心性都強到了一定程度又有功勞傍身,且無人能與之相爭倒好說,但如果有的話……”
“有的話又如何?”蘇夢枕掩唇輕咳了兩聲,但這或許不是輕咳,他胸腔的振動都被掩蓋在厚重的外衣之下。“繼續說。”
“先不急著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問代樓主一個問題。”
“當下的局勢確實是兩虎相鬥必有一傷,甚至可能是雙方都討不了好,讓第三隻老虎撿了便宜,但是,撿漏的同時也需要展露出一定的手腕鋒芒,這或許並不是個想清清白白到底就可以的過程,必定會有一些毀譽參半的評價,代樓主也算是初涉江湖,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蘇夢枕認真地聽著她的每一個字句。
這個年紀甚至比他還要小幾歲的少女,如果說之前隻是因為不了解情況才顯得無畏,現在已經足夠清楚眼前狀況了,還是這樣的態度,實在讓人有些好奇她的家學了。
他握緊欄杆的手背上,因為手腕的發力青筋在單薄的手背皮膚之下隱現,像是在極力壓抑著此時的病灶發作。
“擔得起。”他沒有多加解釋,但這三個字發自他的口中莫名的有信服力。
“不過你可以去白樓的五層看一眼賬簿,蘇夢枕可以做一些讓勢力崛起時候聲名有虧的事情,金風細雨樓不會改變父親製定的情義為先的原則。”
“好,那麼我給代樓主的回複是,如果有人相爭,就像是現在的六分半堂中的情況,倘若不在總護法位置上的人再得到一點信心,再來點意外,讓這把火燒得更旺一點,這就是金風細雨樓的機會了。”
“你應該猜到我想擔負起的是什麼任務了,”時年眉目輕揚,“正因為我是京城裡的無名之人,所以大可以去當這個臥底,當這個點火的人。”
蘇夢枕沒有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冒險。
她對金風細雨樓談不上有幾分歸屬感,但她天生就像是要做一番大事的人。
這樣的人在意的不會是危險,而是一切達成之後的鋒芒儘露天下皆知。
他問的是,“你想在樓裡擔任什麼職務?”
“名字彆太難聽的就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