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少莊主,我那日就跟你說過,日光之下很多東西都會顯形的,也永遠彆覺得自己走捷徑的路子能得到上天鐘愛,所以你的花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直到你以為自己已經成功地將所有罪責都推在了薛家莊的頭上,推在了施傳宗、李玉函和薛斌幾人的頭上,你便可以暗中將你早已經準備好的東西送去海上,通過你自以為通過手下喬裝頂替的武維揚統帥的鳳尾幫,避開日後娘娘的海上堵截。”
“事實證明,天道昭彰,天理循環這些話自然是有道理的,你的所作所為最終也難逃法網。”
原隨雲的神情中依然有種維係著的高傲。
他抬頭用那雙其實並看不見的眼睛望向了時年的方向,依稀還有幾分第一次遇到他的時候,那問她買花之時光風霽月的樣子,但在他上揚的唇角裡逸散著一縷瘋狂和猙獰,依然在宣告著他誠然是武林第一世家的公子。
“輸了便是輸了,我認栽,其實你們所謂的懲罰我也猜得出來,無非便是讓我死得難看些罷了。這些盜取來的典籍都已經記在了我的頭腦裡,我若還活著,在場的沒一個能放心我不會將這些秘籍泄露出去。”原隨雲突然冷笑道,“閣下何必再讓我經曆一次失敗過程的回複呢,時年姑娘武功蓋世,智計出群,演技一流,將我這個混蛋從頭到尾都耍得團團轉,可惜也沒法讓我多出一條命來死第二次,讓更多的人消氣。”
時年絲毫也沒有被他激怒的意思,隻是依然在用淡定的語氣開口道:“原公子,你到如今這個時候,還是覺得你是你,無爭山莊是無爭山莊嗎?”
“閣下是原莊主的老來子,竟然直到此刻也沒有提到您的父親嗎?”
原隨雲的臉色瞬間僵硬了。
他的所作所為若說原東園絲毫也不知情,這毫無可能。
無論是那些從山西來的商人,還是他鋪展開的情報網絡,都是建立在無爭山莊的勢力基礎上的。
原東園知道自己的好兒子在做什麼,也知道他為何會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正是因為每一個上門來無爭山莊拜訪的人都要提到一句“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見”,才讓他日複一日地陷入了一種對自己心生懷疑,更質疑蒼天不公的局麵之中,這便是原東園的想法。
而此時這位頭發花白,眼中痛苦之色無法掩飾的老人,從分開成兩列的人群之中走出來,站在了原隨雲的麵前。
“姑娘是何時知道我來了的?”原東園問道。
“如今這擲杯山莊中的三百餘人,草木動靜尚且已經逃不脫在下的感知,更何況是人,彆人對原隨雲的心態是天之驕子墮落塵泥的看笑話,是被他坑害的人恨不得他早日伏誅的痛恨,還有義憤填膺的江湖好漢對他的鄙夷,隻有原老莊主——”
“我此前沒見到過原老莊主,卻也知道,隻有一位父親,才會在此時流露出的情緒是懊悔自己沒有將自己的兒子教好。”
原東園聞言歎了口氣,“那麼閣下想必也知道我想說什麼了”
“這話就不必說了。”時年沒等原東園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茬,“我能猜到原老莊主想說什麼,您能提出的解決措施不過是讓原隨雲此後終生不再踏出無爭山莊,將無爭山莊的累世財富拿出來作為原隨雲對各門各派傷害的補償,但是您應該聽到令郎方才說的了,他若不死,任何一個門派都寢食難安,因為誰也無法保證他會不會在哪一天將彆人開宗立派賴以生存的武學給泄露出去。”
“無爭山莊在江湖上素有俠名,老朽不會武功,卻也總算在列位英雄中還有些說話的分量。倘若老朽以性命作保,不知能否留下小兒一命。”
原東園確實不會武功,他接到消息恐怕是星夜趕來,此時已經顯出了十足的疲憊,更不用說當他看著自己視為珍寶的兒子從雲端跌落,變成這副模樣的時候,“難道列位忍心看到我這個老人家白發人送黑發人,從此無人送終嗎?”
“原老莊主。”時年突然冷下了語氣,“我敬重你是長輩,才讓您先說幾句,本以為您這位武林泰鬥應當先說說自己在教子上犯的過,說幾句公道話,怎麼您是覺得,憑著無爭山莊的臉麵,就可以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嗎?”
“倘若我要的是原隨雲從此不出無爭山莊、不出山西,我何必費儘周折讓他的惡行就暴露在天下群雄麵前,我大可以直接將他拿下,廢了他的武功,將他押送到無爭山莊,難道你們還能拿得出能擊敗我的人手不成?”
“他給施少莊主分配的任務,是端掉神龍幫這個守衛長江水道的庇護,若是神龍幫與鳳尾幫的勢力都落到了他的手上,以他的心性會做出何種舉動,好像並不需要由我來多說。到時候商賈不聽從他的,便如那名華山弟子一般屍沉江中,險些無人收斂,更談何奉養家中長輩!”
“被他誆騙登上前往蝙蝠島的船的姑娘們,本都是為了給家中開源節流,也給自己搏一份安身立命的錢財傍身,卻險些稀裡糊塗地掉入火坑中,原老莊主不提這些人的父母將來有無人送終,卻隻為自己做了如此多膽大包天之事的兒子開脫,又是什麼意思!”
原東園的臉好像突然間就蒼老了下去。
他聽到時年繼續說道,“我方才點出原老莊主正是因為,光殺了一個原隨雲,這天下有感於自己待遇不公,又恰巧有這個本事有這個野心來為惡一方的人還會冒出來——隻要這天下還有不夠格的長輩,和本來就心性歪曲的苗子。”
“原老先生不必給他求情了,因為您就是那個不夠格的長輩!我要的是原隨雲以命作為殺雞儆猴的典範,原老莊主也該付出什麼代價便付出什麼,我當然不是要您一並償命,原隨雲做下的事情中,您知情的,請給在場的苦主一個交代。”
她立身夠正,此刻以一個十幾歲後生的身份訓斥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也並沒讓人覺得何處不對。
原隨雲聽得到自己父親此刻胸腔中仿佛在拉風箱一樣的喘息顫抖,他支撐著身體的拐杖與地麵發出摩擦搖晃的聲響,像是下一刻便要倒下去,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時年非要拖到今日才將他從囚牢中帶出來。
她正是等著原東園抵達,將這縱容兒子的父親和心態扭曲的兒子一道作為天下的警示。
確實他沒有第二條命來讓人消氣,可還有支撐著他膨脹野心的無爭山莊,在她此時擲地有聲的話語中,被她一點點地砸碎在了眾人麵前。
從原青穀建立起來至今,三百年中除了近五十年間沒有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之外,都在武林中無人匹敵的無爭山莊,尚且無法保住他的性命,這才足夠警告後來者彆想再心存什麼僥幸心態——
因為天下有此等資本與無爭山莊一爭長短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他的臉上那層虛幻神態的表皮終於在此時被擊碎,支撐他保留著一份高傲的脊骨好像在此時也被抽走了,隻剩下了一顆勉強還在跳動的心臟,推動著他越發覺得發冷的血液流動。
讓他足以聽見他的父親突然也支撐不住身體坐在了他的身邊,被時年攙扶起來坐在一邊的座位上。
聽到李觀魚突然自請跟李玉函一道接受處罰。
聽到薛衣人領著薛斌將自己雖為劍道名家卻確實也教子無方的事情坦然地在眾人麵前承認。
也聽到施舉人好像突然間硬氣了起來,領著施傳宗這個做出買/凶殺/人之事的施家莊少莊主一道請求雲從龍的原諒。
這些聲音像是一把把的鋒刀刮在他的身上,在他突然被敲開的外殼裡送進了一刀。
周圍的很多聲音都好像在此時離他而去了,隻剩下有幾個朝他走來的腳步聲變得格外清晰。
出聲的是一個女子,她不會武功,相貌也顯得柔和清秀,但她在時年鼓勵的目光中持刀走來,迎著眾人的目光也沒有紅了麵容,反倒顯出幾分膽魄和堅韌來。
“我是代表那十艘船上被你騙得離開家鄉的姑娘來給你這一刀。”
東三娘是被中原一點紅從蘇州接到擲杯山莊來的。
此刻她雙手持刀,狠狠地衝著麵前的白衣公子紮了下去,沒有片刻的猶豫,隻差一步,若非姑娘相救,她便從此再難過尋常人的生活了。
刀尖飛濺的鮮血落在她的臉上,她忍不住想問問為何眼前這人的血是紅色而不是黑色的。
在她退開後,雲從龍走了上來。
“閣下覬覦我水上勢力,正麵來鬥一鬥,雲某自當奉陪,但因為刺客組織動手,我幫中死了六個兄弟,你那假冒的武老弟殺了我送去鳳尾幫的兩個兄弟,這筆賬也得算一算,一共八條人命,我隻還你一刀。”
這一刀從他的右邊胸口穿胸而過,遠比東三娘要紮得深也紮得重得多,原隨雲的臉色越發慘白,他的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衣擺,緊咬下唇的牙齒中嘗到了一縷血腥味。
華真真站到了他的麵前。
原隨雲額前的虛汗讓他看起來格外可憐,但華真真一想到她從江中撈出的屍體,便分毫同情的情緒也生不出。
“我代表被人盜走了宗門武學的三十多家來給你這一刀,你的手實在伸得太長了,這天下不是什麼東西都合該為你所有的,華山曆任祖師的心血,不應當被如此玷汙。”
她本是個看起來羞怯的小姑娘,可她持刀而來,眉目清冷,竟讓人依稀覺得有幾分當年華瓊鳳祖師的風采。
刀尖穿肺,原隨雲覺得自己的呼吸間好像都多了一股沉重的鐵鏽味。
而再下一個人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
……
原隨雲最終還是咽了氣。
解決了原隨雲這個禍患,無爭山莊與這些有損失的門派之間的賠償協商,等原東園收殮好了原隨雲的屍體後,自然會在這些武林前輩的監督下執行。
經此一事,正如時年所說,這一樁樁敲打過後,恐怕江湖上百年間不會再有膽敢效仿原隨雲之人。
不必再看他那張偽善的麵皮,不必再覺得有什麼未完成的事情壓在她的身上,她突然覺得有些輕鬆,就連此時暮光中墜落的黃葉,都看起來尤其可愛。
她剛想著找左二爺商量一番能否讓他管幾天的事情,自己正好將鬆江府好好遊覽一番,忽然看見金老太太朝著她走了過來。
這位萬福萬壽園的主人一點兒看不出年已耄耋,腿腳不便的樣子,“願意陪我這個老太太在擲杯山莊裡走走嗎?”
她朝著時年伸過了手,時年連忙接下,扶著她朝著花園走。
“我聽靈芝說,你意在江南。”金老太太語氣和緩,一時之間也讓人聽不出她這話中的喜怒來,“媲美萬福萬壽園的財富不難,老婆子我早將有些家產該給出嫁姑娘的給姑娘,給兒子的給兒子,外人給我兩句虛名我接著,壽宴辦得找不出錯處求個體麵,真要說錢財,還是擲杯山莊和你師門的勢力拿得出手得多。”
“至於媲美薛衣人的武力值,你的功夫也不必說了。我本以為是哪個心高氣傲的小輩,這原隨雲的事情上我看出來了,你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不夠狠,做不到斬草除根,立威揚名的人,做不了大事。”
“老太太過譽了。”時年回道。
“過譽不過譽的你我都清楚這是客套話還是真話,有擲杯山莊做切入,你在江南成為無冕之主沒什麼懸念,但我這個老婆子喜歡做有挑戰的買賣,我想賭你更進一步。”
金老太太抬了抬頭,瞧了眼漸沉的日頭,沉吟片刻後才繼續說道,“這江湖上已有百餘年沒有一個人敢以武林盟主的身份統帥中原了,昔年的鐵血大旗門和五福聯盟的爭鬥,說是說的好聽,卻跟兩群野狗打架沒什麼區彆,夜帝日後並稱江湖,也不過是碧落賦中人的名號,在中原的那個隻想明哲保身,在海外的那個很多事情也插不上手。”
“薛衣人拿了天下第一便歸隱山林,水母陰姬也不是個性情中正能製訂規矩之人。”
“倒是你,敢不敢借著今日無爭山莊的隕落,去碰一碰這武林盟主的位置?”
時年托著她的手沒有分毫的不穩,就好像金老太太提出的不過是個尋常的建議。
她璨然一笑,“前輩若敢做此豪賭,在下又有何不敢為天下先!”,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