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功夫!”時年尚在思量,戚少商已翻身下了馬。
他方才擊退時年用來試探的短戟的,是一把淡青色的長劍,正是他平日裡常用的青龍劍。
劍與短戟一交手他便看出對方這一手看似簡單的拋擲中蘊藏的巧勁。
“不過閣下可否告知,為何要將我那兄弟困在房頂上!”
戚少商穿的實在不能算有多威嚴,那身青衫磨蝕漿洗後脫色得嚴重,可時年還是免不了高看他一眼。
倘若她所料不差,連雲寨與那兩位九幽神君的弟子之間是敵對的關係,如今對方的人馬受製,一個鮮於仇昏厥在地,一個冷呼兒被釘在地上就是個活靶子,那些個士兵個個都是待宰的羔羊,戚少商卻仿佛完全沒看到他們一般,上來的第一句便是問管仲一。
他身後的那幾位看樣子也是領頭之人對此絲毫也沒有奇怪的意思,顯然這便是他平日裡的作風。
管仲一剛想解釋自己雖然落到了時年手裡,實則也沒受到什麼傷害,免得這在九幽神君的二徒弟和三徒弟連帶著手下一起的以多欺少中,還占據了絕對上風的頂尖高手,與他們連雲寨起什麼不必要的衝突,卻突然看見時年拱了拱手,像是突然換了個人一般開口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就是……”
“就是我這人有個不太好的毛病,剛入江湖實在是把握不好與人並肩作戰要如何分清敵我,乾脆先請那位兄弟單獨在上麵待著了。”
戚少商聽著這理由,總覺得裡麵有些問題,在熹微的晨光中,他也隱約能看出管仲一此時的表情略顯微妙。
“倘若戚大寨主不相信的話,大可以看看村寨之外,是否是兩匹馬一道來的,我想你這位兄弟也可以替我作證才對。”
她話音剛落,人已靈巧地斜飛了出去。
這輕功之快誰看了都得說一句屬實是當世罕見。
戚少商依然是一派鎮定的模樣,跟在他身後的幾人卻不自覺地對她提高了警惕。
哪怕她此時做的不過是有如一道殘影一般將屋頂上的管仲一帶了下來,更是在這將人毫不費力地卷挾而回的動作中,拍開了此前點中的穴道。
管仲一本以為自己會感到渾身僵硬,他朝著大寨主快步走去,卻發覺自己的動作絲毫也不曾受到影響。
這姑娘不僅出招奇詭,連解開穴位後令人複原的法子也神乎其技。
他這想法雖寫在臉上,本應當很容易被人看出來,好在他在這朝著戚少商走去的時候,臉上更多的是一種懸吊起來的心終於落定的慶幸。
大寨主沒出事!
他星夜疾馳看到的並非是一個他絕不願意看到的結果,這便好!
那……莫非出事的是大當家的?
他這般想著也這麼問出來了。
“五弟為何會這麼問,大當家的留守連雲寨,我等與這幫打著敉平亂賊的朝廷狗官周旋,這不是早已經定好的方針嗎,你也不想想,大當家的若是能出事,咱們的連雲寨便早已失守了,又哪裡會表現得這麼平靜。”
開口的是戚少商身後一個文士打扮的人。
“賽諸葛”阮明正本是與勞穴光一文一武同創連雲寨之人,戚少商獨上連雲寨成為大寨主後他退到了三寨主的位置上,但他心細如塵,兼之辦事穩妥,寨中不少事情出主意的還是他。
比起戚少商看見管仲一被人點穴後丟在屋頂的擔憂,阮明正顯然更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此地。
“五弟,你不是應該和雷軍還留守南塘嗎?”阮明正看似問話問得風輕雲淡,實則已經開始思量是否是宋遼邊境出了什麼事情。
南塘名作“南”,卻實則不能算是多靠南的地方。
管仲一因為時年所說的,那報恩令上的字跡並不多十萬火急,本就存了幾分疑慮,如今大寨主安然無恙,連雲寨也無事,他也愈發懷疑是有人從中作梗,一聽素來有智囊之稱的阮三哥這麼說,忙不迭地將時年還給他的那張信紙遞了過去。
“三哥你看,這是我前兩日接到的報恩令,我見到了這東西,哪裡還敢猶豫,當即便往回趕,也便是因此才會遇上這位姑娘,一道過來的路上遇上此地鮮於仇和冷呼兒逞凶,這才……”
阮明正接過了信紙,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皺。
這紙上的字不是留守連雲寨的顧惜朝的手筆,卻也跟他有些關係。
“你連你自己徒弟的字都認不出來?”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看了眼管仲一,果然從他臉上看到了茫然之色。
“我教他驅策飛禽走獸的法子而已,又不需要他謄抄什麼禦獸竅門,我認得他的字做什麼?”
管仲一話是這樣說,卻也陡然意識到,阮明正絕不會輕易做出此等判斷,這信紙上的字應當確實出自霍亂步的手筆。
而霍亂步,正是顧惜朝投身連雲寨之時帶來的人。
管仲一自己沒什麼文化,雖然是個和尚卻頂多稱得上是個酒肉和尚,霍亂步生得斯文俊秀,又會說話,對他的禦獸功夫還推崇備至,管仲一對能收下這樣一個徒弟開心還來不及,又豈會有什麼提防之心。
更何況連雲寨在戚大寨主和顧大當家的雙馬並轡的統率之下,規模何等是此前的一倍,顧大當家又對他有救命之恩,他更多了幾分覺得霍亂步這小子根正苗紅的想法。
可如今,他居然敢偽造報恩令將他引回來,這又是個什麼道理。
像是察覺到管仲一的想法,阮明正搖了搖頭,“或許不是他的主意。”
那便是顧惜朝的主意了。
幾人對這位連雲寨的發展實在諸多仰仗,更有歃血為盟結義的兄弟實在沒什麼提防的意思,隻能猜測或許他是有什麼彆的安排,這才讓人趕回。
時年少了一層他們對這位顧大當家的濾鏡,卻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突然開口道:“既然是不知道意圖,何妨讓五寨主權當沒見過幾位,繼續趕路回去連雲寨,倘若真是顧大當家有什麼安排,也免得耽誤了。”
“不過——”
她唇角微揚,“邊地這種地方,諸位縱然算不上是軍,卻也是一方勢力,假傳軍報這種事情,但凡是有讓勢力長久發展之意的人都做不出來,否則難保會不會哪一次還當是個玩笑出了大事。這位顧大當家若是個聰明人,便不該有次安排。”
“防人之心不可無,五寨主最好還是做些準備為好。”
戚少商總覺得,這話不像是她說的什麼初入江湖之人能說的出來的。
可她並未表現出什麼惡意,看起來養尊處優的模樣卻對連雲寨這種匪寇聚集之地也沒什麼抗拒,更關鍵的是,她已然出手擊倒了鮮於仇和冷呼兒這兩位朝廷命官,他無論如何都是要請這位俠士上連雲寨坐坐的。
管仲一問詢的目光朝他看來,意識到這並不是他質詢探究的時候,果斷地點了點頭,“你按照不曾見過我們一樣趕回去,倘若真是顧兄弟有什麼安排,也免得耽誤了,我們帶著這兩位隨後就到。”
“至於這位——”
“你可以叫我遲姑娘。”
可不就是遲嗎,九幽神君的弟子儼然是得到了剿匪的重任,也不知道如今汴京城裡是什麼局勢。
“遲姑娘若不嫌棄,請一道上連雲寨一趟,此地人多口雜,難免將你的行動說出去,連雲寨雖是小地方,卻也不怕再多惹一點麻煩。”
“那就叨擾了。”時年回道。
管仲一比他們先行一步。
他不擅長演戲,但阮明正並沒有要他演戲。
在他臨出發前,這位名號賽諸葛的連雲寨軍師告訴他,讓他隻當寨中可能真因為他們這一行人出門在外而出了什麼事情,他之前是怎麼趕路的,現在便怎麼趕路。
為免他那匹駑馬跑不動,還給他更換了一匹不易看出來曆的快馬。
等到奔馬行到虎尾溪,已著實接近連雲寨的時候,他的額頭上已經密布了趕路不歇的汗珠,看起來實在是萬分焦急的樣子。
他跳到了溪邊村莊的水井邊上,飛快地洗了把臉,像是為了給自己降降溫度,而他抬頭便看見了樹蔭之下人群中的霍亂步。
一想到報恩令信件正是出自他的手筆,管仲一有實在多的話想問他,卻還是按規矩從袖中摸出了木魚敲了五下,這正是連雲寨中給他規定好的通訊信號。
霍亂步當即應道:“師父,大當家的等你多時了。”
管仲一抹了把頭上的汗和井水混雜的水漬,臉上焦慮之色更重,“大當家的可曾有事?大寨主又如何?”
霍亂步搖頭歎道,“您見了大當家的便知道了。”
那實在是一張溫文好看,讓人覺得不會說謊的臉。
管仲一也希望其實是他們想岔了,顧惜朝找他,霍亂步代筆報恩令,並非是什麼奇怪的舉動。
他掀開那生殺大營的帳篷門簾的時候,看到的也是顧惜朝那張斯文得和霍亂步的氣質格外相似,甚至要顯得更加沉穩貴氣得多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他持有了幾分先入為主的觀念,他總覺得這光線昏暗的帳篷中透著幾分詭譎,那在此時也端坐著用小刀雕刻印章,像是絲毫也不曾為外來的聲音和人乾擾樣子的青年,也顯得格外心思深沉。
他落下了最後一筆才抬頭看向了管仲一。
即便對方早已經在進來的第一時間就用驚喜的聲音喊了句“大當家的”,他也絲毫都沒有提前結束自己動作的意思。
“接到報恩令裡的,你是趕回來最快的一個。算起腳程,你還比四寨主要遠一些。”他將印章擱在了桌上,管仲一無端覺得他這個語氣裡帶著點自嘲的意味,因為他聽見對方的下一句話是——
“你握著桌子都快把桌角掰斷了,看我無事你放心了,看來是戚大寨主在你心中的地位要比我高得多?”
管仲一微微一愣。
這話是從何說起。
“大寨主與大當家對我都有恩,何必區彆那麼清楚。”
顧惜朝抬眸一笑,惋惜地開口:“可惜我偏要區分清楚。”
他也不會給自己留下分毫的禍患!
他話未說完,手中那把本應該是用來雕刻印章的小刀已經出了手。
在這連雲寨中,擅長文職的兩位用的都是飛刀,顧惜朝與阮明正的刀沒當麵比過,卻也怎麼說都能稱得上一句絕無虛發。
然而這把刀眼看著要穿過管仲一的胸膛,卻在他的前胸發出了一聲金鐵交擊的聲音。
顧惜朝一愣,隻是這片刻的恍神中,管仲一已經飛快地掠出了生殺大營。
那把飛刀不曾打穿心臟不假,可他的胸口已然被飛刀發作的力道震得生疼,剛一處營帳,本就候在外邊等著處理他屍體的霍亂步和馮亂虎一齊攔了上來。
他們雖不知道為何管仲一還能活著離開營帳的門,卻也知道,這位是顧大當家判斷出絕無可能收買的人之一,是要被格殺在這裡的。
先有那顧惜朝的飛刀奪命,後有名義上還是自己徒弟的霍亂步出手,管仲一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大喝了一聲,本是敲擊木魚用的木槌在此時竟然有如精鐵打造的一般,朝著兩人砸了下來,配合他這一派悍匪和尚的模樣,儼然便有幾分金剛怒目之感。
也正在此時,從連雲寨入口的木閣方向傳來了有人的高呼,“大寨主、二寨主、三寨主、六寨主回來了,他們還抓了兩個狗將軍!”
顧惜朝本就打算等戚少商、勞穴光、阮明正和勾青峰回到營中才動手,在營門口並未設防。
這幾人已成默契,若是貿然動手還不知道會不會讓他們聯手成功直接逃出去。
誰知道他們不僅回來得比自己想象得快,還沒等自己處置完管仲一,就已經到了,更是帶回來了兩個驚喜。
劍在弦上不得不發,既然沒有了留手的餘地,他便隻能咬牙硬上。
跟著他入連雲寨中的連雲四亂,霍亂步拜師管仲一,此時正與馮亂虎一道攻殺,宋亂水和張亂法一個調度起了他早已經準備在此地的弓箭手伏兵,另一個則給他遞上了他那把五彩璀璨的小斧。
他根本來不及環顧四周這些本應該可以先送掉起碼一個人的性命,或者讓人元氣大傷的營中陷阱,抄著那不及巴掌大的小斧,便走出了營帳。
他一出門便看見了鬥成一團的三人。
馮亂虎表現出的本事遠比他平日裡在連雲寨中當個尋常的哨崗要強上太多,管仲一打得心驚,好在一把飛刀以刁鑽的角度突然射出,插入了對方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