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多年沒有人敢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了。
當然也更沒有人敢在他麵前玩這樣的花招,將他的畫像擺到他的麵前,直接把他意圖拿出來的劇本撕了個粉碎。
侯希白是個什麼人他清楚得很,這個孤兒身世的孩子由他安排的仆人負責帶大,更是在他的教導傳授中成為花間派的合格傳人,他怎麼可能會做出此人暴露身份之舉,直接將他的畫像畫在那隨時都會為人見到的美人扇上。
何況將他這個恩師和那些扇上美人畫在一起成什麼體統!
若非是麵前這人脅迫,更讓侯希白相信她出於彆的目的才需要這副畫像,這扇子絕無可能是她現在拿出來的樣子。
在時年的刺激之下,這本還看起來溫和的書生,雙目在瞬息之間化為了一派陰鷙。
時年隱約覺得若隻是因為被激怒,便表現出了這樣明顯的變化,好像有些說不通。
但她已從跋鋒寒口中得知這位很能搞事的邪王,甚至在大隋滅亡的推波助瀾中,扮演的是那個最能攪動驚濤的勁風角色,便猜得出來,這人極有魔門特色的是個將旁人的生死都置之不顧的冷酷無情之人。
現在這個表現才讓她覺得,自己或許有機會見到他全力出手的樣子了!
在束平郡中那位所謂與散人寧道奇平輩論交的黃山逸民,在時年看來多少是有些名不符實的。
光是看他表現出的內勁造詣,便已經足夠看清這一點。
也正因為如此,她寧可用琴音與石青璿的簫音相和,直接追出去尋她,也沒去找那位歐陽先生討教兩招。
可眼前的石之軒不一樣。
他雖然情緒看起來起伏不定,但在這被激怒的瞬間,有那麼一刻他沒能將他體內的真氣震蕩完全掩蓋起來,而讓時年有了評判他實力的依據。
他確實無愧於是將花間派與補天閣兩方的功法結合在一起,更是於禪宗佛理的加持下,研究出了不死印法的強人。
有點意思!
石之軒陡然驚覺,時年看向他的目光,已經從先前對照扇麵上的圖畫和真人之間的玩味,變成了一種在看獵物的眼神。
而這種眼神無疑是徹底將他推到了另外一個極端的方向。
石之軒深受碧秀心之死困擾,以及不死印法這種將南轅北轍的兩派功法相融勢必產生的副作用乾擾,本就處在一種時而如花間派門人一般優雅而多愁善感,時而如補天閣中的殺手一般冷酷無情的狀態。
現在他便被推向了後者!
書畫攤子的攤主沒想到自己這沒什麼人問津的攤位,會忽然迎來兩個看起來並不尋常的客人。
然而這兩個客人才像是確認了彼此的身份一般,那個先到的青衣少年便已經如一陣風般消失在了他的麵前,緊跟著那個書生也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攤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個書生在離開的瞬間眼神變得極其嚇人,仿佛是淬了一層寒冰。
他疑心自己其實是不小心見到了兩個江湖人士互相索命尋仇的場麵,又開始擔心那個一開始出現,在離開前還在他的攤位上留下了一錠碎銀子,拋下了糕點的小公子,會不會有什麼生命危險。
而在他這點思量的時間裡,時年早已經和石之軒出了鎮子。
石之軒的幻魔身法本就是這天下間至快的輕身功法,這種奇異高速的身法在運轉之間,甚至能出現可控的殘影幻象。
這也正是他研究出不死印法之中的另一項收獲。
可他發覺,這激怒他後選擇在鎮外作戰的少年,身法速度絲毫也不在他之下。
她那信步閒庭的步子,更是顯露出一派宛若乘奔禦風的自在之感。
石之軒並不相信她會在身法上的先聲奪人占據了上風後,還能在出手的本事上同樣占有優勢。
他維持著追擊而來的速度不變,周遭這鎮外竹林環境中的障礙物好像對他一指劈空而來的動作沒有絲毫的影響,銳利如利刃的指勁在這一下猝然挺身而前的發作中,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狠辣決絕。
而他這一指顯然並沒有那麼簡單,這道破空而來的指勁,在時年抬手出掌招架的時候仿佛驟然化作了一片一指戳出的空洞。
然而還沒等他借此消耗時年的真氣,他便看到在時年揮出的一掌中,隻是看似尋常地往前進了一步,那一掌就仿佛在前推的寸許之地,爆發出了一種形同寸勁的壓縮爆發的法門。
她纖細白皙的手掌中幾乎不必蓄勢便已驚雷湧動,以異常果決的氣勢擊破了他的那一指中所玩的花招。
這對峙的第一招,竟然還是他輸了半招。
石之軒雖性情有異卻絕非是連帶著腦子都不會思考了的那種冷酷。
他已經意識到,這或許是在他當年敗於寧道奇之手後麵對的最為可怕的對手。
所以在這一瞬間他已經無暇去思考對方到底有無可能是出自祝玉妍的教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此刻在這個少年天驕一擊逞凶得手後的臉上,顯露出的是寸步不讓的氣勢。
她眼中沒有殺氣,卻有一種遇到高手後讓自身氣勢逐節攀升的底氣,和意欲將他打服的野心。
後者這種情緒,石之軒就連在寧道奇打贏自己的時候都不曾見到過,卻在一個年齡還沒他女兒大的毛頭小子的眼中見到了。
這如何能不讓他生出了一種仿佛身處在幻夢之中的不真實感。
他收回那一指的刹那,雙足壓地又快若疾電地彈起,以幻魔身法助力的雙掌齊出風雷之勢,但準確的說,那是在不死印法的看家本領之下,左手掌勁陰柔森寒,右手則灼烈如火。
換做是旁人,要應付石之軒這種生死冷熱轉換得無比順遂,更是雙手出招迥異的功夫,談何容易。
可時年不一樣,她能將自己的招式在嫁衣神功催動的霸絕人間和如意蘭花手之間自由轉換,便足可見她對內勁陰陽早已不再拘束於嫁衣神功的本性,而要破解石之軒這一招——
她當然可以玩一出以陰克陽,以陽克陰的花招,卻在此時更想選擇另外的一種方法!
奇經八脈之中奔湧流轉的內力在她體內,在短短一個呼吸之間彙聚到了掌心。
以陽破陰是屬性相克,那以陽破陽又如何!
時年在這一瞬毫不猶豫的出招,掌力化作一把熾焰長刀而下。
傳自夜帝師祖的霸絕人間,是這一掌刀的氣勢,已隨著她心境的演化越發脫離開了本身狀態的嫁衣神功,是這一掌刀的點火助燃之物,她未出真刀,卻將對刀法的領悟儘數付諸於這一招,還有五絕神功,還有……
不管還有什麼,當這讓人萬沒想到會用來破解石之軒不死印法的招式祭出的時候,掌刀熾焰迎風見長,就連空氣中都仿佛彌漫著一股子焦灼而壓抑的意味。
下一刻,無形的刀光與陰陽各執一方的雙掌掌風毫無遲滯地交鋒在了一處。
石之軒死死地盯著這一道迸濺開來,紅得讓人的眼睛都覺得被燒灼出了一種疼痛感的血刀。
江湖上以刀法著稱的,一個是霸刀嶽山,一個是天刀宋缺,石之軒與二人可以說交過手也可以說沒交過,但後者對他的約戰他卻記得分明。
也正因為如此,他並非沒有假想過,倘若自己遇到了個刀法好手的時候,會做出何等的應對之策。
可他萬萬沒想到,他遇到一個刀道高手會是在這樣的一個場麵之下。
這以掌刀代替了真刀的後生,論起刀法真意中的純粹,絲毫也不遜色於那個從籍籍無名直接殺入上一輩的武道爭雄場合之中的天刀宋缺。
這一刀仿佛在一瞬間將那烈火燃儘,以傾其所有的姿態橫掃而來。
而她還要比宋缺來得更加年輕,也更加凶戾。
不錯,是她而不是他!
在這刀光血浪的迫近之中,石之軒的精神狀態也要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清醒得多,那麼他又怎麼會還分辨不出這與他交手之人到底是男是女。
可惜現在去糾正他此前對時年錯誤的猜測,就跟現在去想祝玉妍教不教得出來這樣一個徒弟一樣沒有意義。
他掌間湧動的陰陽氣勁,被刀光中的極陽禪境所一道打破。
但石之軒又怎麼會是認命的性格!
他轉掌為前劈之態,以他這高明的眼力在災厄到來之際,窺探到一息尚存之機,橫插入了時年這一刀尚未斬絕的刀氣之中。
然而時年方才的大開大合攻擊,忽然收斂到了無聲無息的地步。
就連石之軒都要以為那便是她的武道特色了,她卻忽然伸手撥指,以異常吊詭的方式一改方才的出招直白,直奔石之軒的掌劈之手。
她曲指點出用的正是結合了靈犀一指和如意蘭花手的阻截招數。
石之軒這掌劈中憑借不死印法生生不息的掌力支撐,卻恰巧對上了時年的山字經續航。
山字經和不死印法在這一途上到底誰更強並不好說,可能夠肯定的是,她要比石之軒強!
就連石之軒都必須承認這一點,在她那一刀驚天之勢中,他便已經看出來了——
他賦予對手的死氣絕無可能在對方擊敗他之前起到作用。
所以他必須將全部的心神都用在己身的以死化生之上,極儘他這已經活了數十年,也在武道上經營了數十年的經驗,來從對手的變招之中,找到一個可乘之機。
大凡年輕人,在瀕臨勝利的麵前要保持住完全不曾失衡的心態,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這便是石之軒覺得他在與時年對峙之中的優勢所在。
可他又怎麼會知道,時年有過與修煉了山字經和忍辱神功的元十三限交手的經曆,並非不熟悉會玩回血這一套的高手。
她更是有過與同樣腦子出了點問題,實力還比他要高的關七對決的過去。
關七破碎虛空而去,她則在汴京煙火中又一次悟道有所擢升的武道境界,又哪裡還會因為即將擊敗一個石之軒而失衡。
倘若有人有緣得見這兩人的過招,便會看到兩道同樣快到極致的身影疾空掠過,經行之處看似無損的修竹都在下一刻炸裂開來,竹外江水也在水底蟄伏著一種,像是被兩人交手之時的內勁震蕩而牽動的悶雷之聲。
指力,掌力,拳勁,這些經由手上的動作發出的招式,在兩人極快地變招之中,仿佛完全不需要思考到底該在下一次還擊中用出什麼招式,這完全隨性而發的招式,已經是武道運轉自如的外現。
石之軒越打越心驚。
他如何看不出來時年身上其實帶著武器。
藏匿在衣袖之中的冷光隨時可以讓她尚欠缺了三分意思的刀招徹底變成讓他束手無策的招數,然而她並沒有這麼做。
可她已經在這從頭到尾的交戰中,都維持著一種讓人覺得可怕的鎮定,更是在招式頻出中,將一寸寸優勢累積到了他再怎麼不甘願或者裝瞎也得看到的地步。
所以她何必再用刀!
石之軒更是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隱約讓他覺得熟悉的氣勢,當年那東西在寧道奇手裡,他曾經窺見過,但事涉他們道門正統,他當年還沒瘋到對那個東西下手的地步。
這一念之間的思量中,石之軒陰陽輪轉的掌力在這最後一次發動之中已經多了幾分猶豫。
招式發出的一瞬間,他便頓覺不妙。
石之軒陡然意識到,先在心態上發生問題的竟然是自己,還已將那個讓時年得以擊敗他的機會遞到了她的麵前。
而這個讓人覺得穩得讓人心驚的後生,又怎麼會不抓住這次機會。
她要的是名正言順的擊敗,將魔門的邪王踩在腳下。
在這破綻分明的出招中,時年的掌刀橫插而入,勢如破竹地攪碎了石之軒這一輪的進攻。
掌刀中激蕩起的刀氣前方已無攔截之物,徑直一化為二,卷帶著淩厲的刀勢,從石之軒的左右雙肩穿出。
這不是他在這番與時年的交手中受到的第一道傷,可這是第一道他以不死印法的化對方真氣為己身氣血的續航法門緩解不了的傷勢。
摧枯拉朽的極陽真氣從傷口中流竄而入,徹底打亂了他體內的平衡,幾乎在同一時刻,一道橫絕的掌勢再度破招搶攻而入,憑借著她那一手輕功,分毫也沒給運轉起幻魔身法的石之軒以拉開距離的機會。
這一掌狠狠地擊在了他的前胸。
肋骨斷裂的聲響何其清晰可聞,這看起來像是個文士,隻是比之侯希白看起來要更加傲氣瀟灑的家夥,噴出了一口血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捂住了自己的一側傷口,抬眸便看到出招將他打成了這個樣子的少女,眉眼間笑容都帶著一種凜冽的意味。
她這個時候倒是拿出刀了,青翠如竹的飛刀在她的指間轉動,像是下一刻就會命中石之軒的心臟,作為已經憑借著誰都不能說有分毫問題的真本事打敗了對方後的威懾。
石之軒的臉色一片慘然,但對這個經曆過無數波折的家夥來說,輸掉這一場確實讓他有種自己已經到了不中用年紀的錯覺,卻還不至於讓他頹唐下去。
他咽下了一口血沫後,閉目再睜眼時候,已經是一派深沉。
“閣下到底是誰?又有什麼目的?”他開口冷硬。
雖然下一瞬他便已經無法保持住這種體麵,因為時年毫不猶豫地一腳踩在了他的傷口上。
“邪王,該是什麼時候就說什麼樣的話,比如說你現在固然讓人覺得你是個人物,但可惜是促成這亂世而非終結這亂世的人物,我頂多覺得你很欠打,而不會覺得有必要給你什麼排場。”
“至於我的目的……”
時年摸了摸下巴,思索道:“我缺幾個長得不醜的轎夫。”
石之軒冷笑了一聲,時年這話在他聽來實在是個沒什麼說服力的理由。
倘若隻是缺轎夫,且不說這滿大街都能找到雇傭的,她若肯換回女裝打扮,這天下多的是人願意向她獻媚,彆說隻是抬轎子了,就算是想抬馬車抬玉輦都沒什麼問題。
他腦子裡在想什麼東西,時年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倒地之人肩頭的傷口旋即傳來一陣撕裂的疼痛,自然是她看穿對方心思後一腳加重的結果。
絲毫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的青衣少女扯了扯唇角,“我說的可不是一般的轎子,是魔門兩派六道聖君的尊座。”
“做人嘛,總得有點追求是不是?”
石之軒神情一變,這可真不是一般的追求。
而他緊跟著便聽到時年繼續以看似平淡,實則絲毫沒有轉圜餘地的語氣說道,“如今邪王既然成了我的手下敗將,那麼花間派和補天閣是什麼態度,該給我個答案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