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 尤其還是三月底,本該是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的季節,可偏偏有些人作死得讓這個三月變得逼仄而潦倒, 此時的老鄭家, 鄭溫東、鄭溫西、鄭溫鐵、鄭溫北和鄭溫中五兄弟的表情要麼是忐忑不安,要麼是呆若木雞,他們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爹會說出這樣的話,要知道老一輩的所謂“送回去”其實跟古代的休妻差不多,對女人來說更是莫大的侮辱。
鄭溫鐵率先反應過來:“爹, 你說什麼呢, 娘要是這樣回了牛家屯, 她還有什麼臉見人?”
鄭信超卻懶得理這問題, 厲聲嗬斥道:“怎麼, 咱家沒人聽我話了是?”
鄭溫西聽到外頭吳金花又哭喊著“死人了死人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先衝了出去, 從背後抱住老太太,硬是把她拖回了堂屋。
老太太嘴裡還是不乾不淨地罵著:“老二家的,你帶著你那張臉盆一樣大的臉給我聽好了, 我們老鄭家, 西廂就是給婉藍的, 你趕緊給我滾出去,還有婉藍的東西,你敢動一指頭試試, 你們一個個的算是什麼東西,不讓我好好過日子,我就不讓你們過日子。老二,你想死了?你快放開我,放開!”
“娘!你歇停點兒,爹要把你送回牛家屯了!”鄭溫鐵雙眉微皺,急促地說,生怕老太太接著鬨。
鄭溫鐵這一句話說完,老太太傻愣愣地立在原地幾秒,瞠目結舌的樣子煞是可笑。她頭一點點轉向鄭信超,張口結舌的,怎麼都找不到合適的語言,現在她終於知道什麼是驚慌失措了,她一直以為老爺子是嚇唬他,可是此刻看著端坐八仙椅上的鄭信超,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鄭信超對老太太一個眼神都欠奉,一揮手,對幾個兒子說:“她要是聽話,就明天早上送回去,要還是鬨,就給我綁了,老大老二你們今晚就給我送回去,這個婆娘我不要了。”
老太太一瞬間心如刀割,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休書一說,然而想休妻的男人大多會采取把老婆送回娘家的措施來“事實”休妻,而被送回去的女人則會被萬人唾棄,可老太太都已經這麼大年紀了,甚至還為老鄭家生養了九個孩子,她怎麼可以被送回去?!
放聲痛哭,老太太眼淚鼻涕流了一地,嘴裡不清不楚地嘟囔著:“鄭信超你喪不喪良心……我十六跟你,到現在生了九個孩子……我疼了九回,你疼過一回沒有……現在孩子大了,成家了,你孫子也有了……結果你要把我休回去?鄭信超……你要是敢把我送回去……我現在就死在你麵前……你彆以為我跟你說著玩,咱倆這麼多年……還不是我在苦苦支撐這個家……”
老太太越哭越悲愴越哭越傷心,加上今天被嚴秋打了,回來又看到鄭婉藍房間被占,幾樣相加,她哭著哭著突然一頓,直挺挺昏了過去。
“娘,娘……”
“娘……”
……
五個孩子衝上去給老太太掐人中,好不容易把她弄醒,老太太也不說話了,滿麵愁容地在幾個孩子的照看下抹淚。
鄭溫鐵看不下去了,而且老太太也實在不能送回去,都這個歲數了,太丟人。就算以後什麼都不聽老太太的,就這麼養著她,鄭家也絕不能叫她回去,否則真跟逼死她差不多。
“爹,你就彆送娘回去了。”
老大老二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跟著一起勸到:“爹,怎麼能把娘送回去呢,這叫娘以後怎麼做人?”
“就是,爹,娘剛才都昏過去了,要是她就這樣被咱家趕回去了,她怎麼有臉見人,娘肯定已經知道錯了。如果爹你真的生氣,那就懲罰娘一下,怎麼都不能把娘送回牛家屯啊,而且這樣咱們一家人臉上也不好看,是不?”
老五老六雖然心裡也不樂意老太太的作天作地,可畢竟老太太是他們娘,再如何錯也舍不得叫老太太就這麼回牛家屯,這又不是平日回娘家,今天去明天回,這是被鄭老爺子強送回去,說不定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爹,娘怎麼錯也不至於被送回牛家屯,而且咱家就是少了點東西,這麼多勞動力呢,總不會餓死咱們不是?”
“爹,你看看娘,娘現在臉色多難看,她剛才鬨也是為了小妹,不是為了彆家人,去找四嫂鬨也是想給咱家多爭點東西,爹,娘的初衷怎麼說都是好的,千萬不能送娘回去。”
一家人又是一陣七嘴八舌地勸阻,老爺子坐在椅子上,看看那個躺在地上有幾分虛弱的老太太,心裡更加不是滋味。
老爺子老太太年輕時候也是人人豔羨的一對,兩人都長得好看,老爺子臉上也因為這個媳婦兒有光不少,可是幾年之後老爺子就發現這婆娘不是個省油的燈,然而婚都結了,孩子也都有好幾個了,還能怎麼辦,隻能忍著點讓著點,湊湊合合過日子。
後來縣裡來招兵,老太太也算是有眼光,叫家裡幾個適齡的孩子都去驗兵了,後來老大和老四一塊驗上了,隻是老大三年之後就複員回家了,而老四卻因為各項指標都很出色被調到了北京軍區,後來老四偶爾回來一次,也從來不說自己當的什麼兵種、到底負責什麼業務,當然家裡其實也沒幾個人關心,他們大多隻關心老四每年能給家裡寄多少錢。
老四在驗兵之前其實還是個話挺乖順的孩子,可是幾年下來,他好像漸漸成了啞巴,四年前回來更是一句話不說,就坐在堂屋裡聽老太太老爺子和幾個哥哥姐姐妹妹說話,他們一家甚至私下裡偷偷談論過,到底這老四跟嚴秋說不說話,至少他們是沒見到老四跟嚴秋多說一句,有時候回來十來天,他們甚至見不到兩人一塊出現。
老爺子偶爾心裡也是犯嘀咕,這老四怎麼變成了這樣,可是三年半之前,上麵突然給了消息,說是老四犧牲了,當然老爺子怎麼都還難受了幾天,可老太太卻不以為然,畢竟在她心裡,從來就沒待見過老四。
那時候老爺子看老太太這樣也挺寒心,可日子還是照樣得過,這事兒他最後也沒放心上。
再後來,老太太變本加厲地溺愛小閨女鄭婉藍。內心深處,老爺子也是偏疼鄭婉藍的,這個閨女長得美,說話也溫言溫語的,跟村裡那些大閨女完全不一樣,而且鄭婉藍從小讀書,又有文化唱歌又好聽,每每老爺子心裡不痛快了,小閨女幾句話就能把老爺子逗樂,所以老爺子也縱容著老太太偏心。
可終究老爺子從沒想過把老四家的趕出去,老四這一脈他從來沒想給斷了,然而老太太卻想乾出吃絕戶這樣的事情。
這件事的結果是老太太讓鄭家偷雞不成蝕把米,他們一家子在整個黑屯大隊也是丟儘了臉,然而老太太剛歇停了一天,就又去把人家三黨給打昏了?打昏了也就罷了,還讓鄭家又賠了那老多東西?回來之後她竟然還不住手,逮著慧繡和老二家的又是罵又是打?
老爺子被這老太太氣得渾身上火,最後他才賭氣說了叫老太太回牛家屯這話,可現在被幾個孩子一勸,老爺子又想明白了,老太太這麼多年如此驕縱跋扈,其實也是自己慣的,所以要真說原因,老爺子自己也有原因,而且被趕回娘家這事兒多難聽,這就是古代的休妻,一般隻有人品敗壞、不能傳宗接代的女人才會被這樣對待,而這些被強送回去的女人,有多少喝上吊自殺的,數都數不清,所以老爺子這麼做確實是太絕情了。
長歎一聲,老爺子已經心軟,麵子上卻不能過不去,他瞅瞅地上還在發抖的老太太,沉聲說:“牛大花,今天我不送你回家,但是你給我搬到小西廂去,對,就是老四家的原來住的地方。從今天起,你要是再敢招事兒,我就再不跟你講什麼夫妻情分,這個家你不想它好,我還想呢。”
說罷,老爺子一甩手回了西屋,老太太想想茅房旁邊的小西廂,心裡都是委屈也不敢吱聲,唯獨鄭溫鐵上前扶著老太太站起來,說:“娘,你先忍忍,爹在氣頭上,過幾天就好了。”
老太太全家最不喜歡的就是鄭溫鐵,比老四鄭溫南還不喜歡,尤其他臉上一塊若隱若現的胎記,看著就叫人牙磣。
一甩手將鄭溫鐵推開,老太太低聲罵到:“滾,你個醜東西,跟你那醜媳婦兒死一邊子去,我有事兒也不用你們倆醜東西過來幫扶。老二,你們一家從西廂搬出去,我一個人搬去西廂,明天婉藍應該會回來,我們倆一塊住西廂。”
鄭溫西瞅瞅老太太,心裡不爽得要命,他閨女下個月就出嫁了,這個西廂就不能叫他們一家住了?
“娘,可以是可以,不過我得問問爹,要是爹同意,那我沒意見,不過爹要是覺得你又鬨事兒,再叫我們把你送回牛家屯,那我可不能幫你了。”
老太太聽後,頓時氣得七竅生煙,真是反了,小兔崽子還敢威脅他老娘了,可她再如何生氣也沒辦法,不然老爺子那裡肯定過不去,她狠狠掐一把自己兒子,甩手去了狹窄簡陋的小西廂,準備等小女兒鄭婉藍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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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絮般飄灑的春雨,淅淅瀝瀝地滋潤著乾涸了一個冬天的大地,仿佛一夜之間,春天被點亮,冬日的晦澀被暖洋洋的微風取代,驚蟄已過,春分將臨,萬物複蘇的時節裡,一場貴如油的春雨,給人帶來無儘的希望和期待。
黑屯大隊的喇叭裡,支書鄭信基一遍遍喊著:“今天不用上工,今天不用上工……”
大隊附近有一個小院,小院內一個簡單的窩棚,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看著有些磕磣,可若推門進去,裡麵一家五口的歡笑聲,卻會叫人不自覺忘掉這窩棚的粗鄙簡陋。
嚴秋一雙大眼睛滿是溫柔,她輕彈一下大兒子的腦門,“大軍,把那個小瓷盆子也拿過來,那邊也漏水。”
大軍不樂意地睇一眼自己親娘,見她眉目彎彎地摟著小妹,一點沒有身為彆人娘的自覺。很是無奈,大軍不得不下炕去,把新買的瓷盆子放到了漏水的地方。
“娘,外麵下雨,咱家裡也下雨,咱家什麼時候能住上不漏雨、也不臭的房子?”
嚴秋心裡也在尋思這事兒呢,原本她還想留著錢來弄點副業的,可是現在看來,這些錢她留不下了,房子問題亟待解決,現在春天還好,要是到了夏天,那雨可就不是這種毛毛細雨了,到時候大暴雨一來,他們這窩棚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伸腳踹自己二兒子兩下,嚴秋心裡已經有了想法,可不好跟孩子們說,她此刻比較在意的是:早飯吃什麼,“二民,起床調麵,咱們做疙瘩湯喝。”
二民正擺弄著收音機,被自己娘踹了兩下的他一骨碌爬起來,一雙滴溜溜的黑眼珠裡都是興奮,“好啊娘,能加雞蛋不?”
嚴秋無語,現在家裡四個都心心念念地惦記著那五十個雞蛋呢。
清泉一般的雙眼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眼睛下紅色淚痣似乎都透著喜悅,嚴秋薄唇吐出的話爽朗而驕傲,以前那個軟弱無能的嚴秋似乎和這個嚴秋沒有半點相似,“行,今天娘高興,一人打一個荷包蛋,三黨倆,他受傷了,兩個荷包蛋是應該的。”
三黨一骨碌坐起來,“娘,我可以吃倆?”
“當然。”略帶薄繭的手心滿含歉意地撫上三黨腦袋,嚴秋輕笑著回答。
“小丫也要,小丫也要。”睡得還有些迷糊的小丫口水都還沒擦乾淨,軟糯的小聲音已經開始不甘落後地為自己謀求福利來。
嚴秋被小丫那模樣萌到,唧一口親到小丫臉蛋上,“好,小丫也有。”
稚童特有的咯咯笑聲響起,嚴秋覺得自己心都要融化了,她真心覺得撿了個大便宜,得了四個這麼好的孩子。
四個孩子完全繼承了嚴秋的美貌,一個比一個好看,除了膚色黑一點,洗乾淨小臉後,他們個個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也就三黨稍微不一樣了一點,是單眼皮,可那眼睛狹長明亮,反倒讓人覺得好看得緊。
小丫其實並不黑,隻是黃,連著幾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這會兒蠟黃已經褪去不少,露出嬰孩特有的粉嫩來。嚴秋忍不住又親小丫一口,心想若是這小臉蛋上再多長點肉,應該就更好看了。
套上暗紅色打補丁的棉襖,嚴秋麻利地起床,披上蓑衣跑到院子裡搬了兩個大石頭到屋簷下,又搬來一捆玉米杆後,嚴秋開始做飯。
豆油下鍋燒熱,刺啦刺啦地響過一分鐘後,豆油徹底沒了豆腥氣,下一小把臘肉,把臘肉爆香,油爆出來,肥肉部分變得通透漂亮,下蔥薑蒜,爆香之後下涼水。大火燒開,撒一點蝦皮,在飄著金黃色油花的湯裡下麵糊,這個過程一定要小心,否則疙瘩湯就容易做成糊塗湯。麵糊都變成麵疙瘩下了鍋,之後將一個雞蛋打進鍋裡,快速攪碎,做成蛋花。等疙瘩熟透,撒上一小把菠菜,色香味俱全的疙瘩湯就做好了。
疙瘩湯出鍋,嚴秋繼續燒熱水,在清水裡熟練地打了六個荷包蛋,隨後六個荷包蛋放到五碗疙瘩湯上,今天的早飯完成。
蝦皮的鮮、雞蛋的嫩、麵疙瘩的糯、菠菜的香全部雜糅在這個最簡單的家常飯裡,嚴秋不用嘗都知道這疙瘩湯一定好喝,果然,二民喝了一口就誇張地眉飛色舞,“娘,你現在做飯真好吃,鍋裡還有嗎,我要喝三碗。”
大軍這次依舊沒挑刺,或者說嚴秋的手藝讓他實在沒有挑刺的可能。三黨呼嚕嚕沉默地喝著湯,沒時間多說話。小丫拿個可愛的木頭勺子一小口一小口舀湯喝,臉上洋溢的幸福感染了一旁的嚴秋。
一頓飯吃完,五人都是一臉滿足,尤其小丫,粉嫩的小臉這時候紅撲撲的,彆提多可愛了。
嚴秋一把抱住小女兒,回頭對大軍二民三黨說:“你們仨剪子包袱錘,誰輸了誰洗碗。”
“為什麼你不跟我們剪子包袱錘?”大軍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