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皇上坐在上首。
朝會已畢,因還有些事務需要最後敲定, 皇上便特特把陸瑄幾位股肱大臣留了下來。
從當初撥亂反正, 登基為帝, 到現在已是忽忽八載有餘。
新皇銳意進取, 一批年輕的官員自然紛紛受到重用。
要說最得皇上信任的, 則是三人,文則陸瑄,武則袁釗鈺。還有一個心腹中的心腹, 那就是錦衣衛統領封燁。
“如今慶王餘孽已清,正是蕩清寰宇,正本清源的時候,”看著端坐下首的幾人, 皇上麵露嘉許——
當初慶王逼宮, 卻中了先帝計策,一乾心腹儘皆成擒, 唯有慶王老奸巨猾,帶了幾個手下逃了出去。
這幾年屢屢打著給太後報仇的旗號, 到處傳播謠言, 說什麼皇上並先帝弑殺胡太後, 他要清君側為太後報仇, 甚至認了匈奴單於做乾爹,並帶著匈奴人屢屢騷擾邊境……
也因為慶王這個元凶沒有到案, 當初關押天牢的附逆幫凶也得以苟活至今。
好在數日前, 慶王一乾人等終於成擒, 又被解送京城。
昨日封燁和陸瑄一起審結了慶王謀逆一案,更是定了今日在西市口斬首示眾。
壓在心頭多年的石頭終於徹底搬開,便是皇上這等輕易喜怒不形於色的,這幾日也是春風滿麵,明顯心情極好。
剛要繼續說下去,聲音卻是一頓。
視線停駐在位於最下首的陸瑄身上。
卻是這位大正有朝以來最年輕的閣老,這會兒雖坐的端正,卻是閉目垂眸,明顯睡著了。一時不覺莞爾,想要笑,卻又停住——
世人以為陸瑄文為冠首,殊不知自己這妹夫功夫更是一流,之前抓捕慶王時,可不就是他和封燁同赴邊關,千裡奔襲之下,又晝夜兼程將人犯押回帝都。這一來一往,怕是已然累極。不然也不會做出這等君前失禮之事。
正自眼觀鼻、鼻觀心,垂手侍立的大內總管太監汪元興,立時察覺到皇上的異常。順著皇上視線看過去,忙不動聲色上前,想著趁旁人不注意,提醒一下。
不想剛一靠近,陸瑄卻仿佛受到極大驚嚇般,一下站了起來——
破敗的村莊,泥濘的小路,棺木中無聲無息雙目緊閉的蘊寧……
陸瑄放眼周圍,入目卻是神情驚詫的皇上並周圍幾張熟悉的麵容。
哪有讓人痛斷肝腸生死相隔的一方薄棺?
看陸瑄麵白如紙,及額上一頭的冷汗,皇上也嚇了一跳,尋思著莫不是這幾日陸瑄累的太狠?怎麼瞧著倒像是失了魂般?
剛要詢問,陸瑄已是躬身道:
“皇上,微臣有些不舒服,懇請皇上允臣告退……”
看他身形搖搖欲墜,皇上也頗為擔心,有心叫太醫看看,再一想滿朝太醫有哪個能比得上自己那郡主妹妹?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示意他隻管回府好生歇息。
同樣坐在下首的袁釗鈺擔心之餘又有些莫名其妙——
話說妹夫瞧著自己時那是什麼眼神?
又是譴責,又是痛心,又是難過,倒像是自己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
等下朝後倒要去朱雀橋看看,陸瑄又突然發什麼瘋。
陸瑄卻是已收回視線,一路疾行向宮外而去,到了午門外,直接飛身上馬,打馬就朝城外而去——
兩旁房舍飛一般向後急退,虧得行人大多湧向西市口觀刑,不然可不要出大事?
饒是如此,依舊有人被這騎奔馬驚到,偏是陸瑄卻混若未覺,竟是恨不得一步跨到夢中那個掩埋了蘊寧痛苦而短暫一生的農莊。
雖然荒謬,可陸瑄卻覺得方才並不是夢,一切確然是自己真實經曆過的……
不然如何夢中的農莊,甚至莊頭的名字,妻子叫什麼,有幾個孩子,自己都會夢到?
即便到了這會兒,陸瑄整個身心都依舊沉沉墜入那種痛失所愛的徹骨之悲中而無法自拔。
卻在行走到西市口時,被洶湧的人潮阻住去路——
不但謀逆,更兼勾結匈奴,認賊作父,慶王要在今日處斬的消息傳出來後,百姓歡聲雷動,前來觀刑的人更是裡三層外三層。
陸瑄急於出城,卻是始終不得其門而出。逡巡了幾圈,終不得其法。無奈之下,隻得一提韁繩,掉頭就要往南門那邊去。
剛掉轉馬頭,刑場上卻是傳來一聲女子的悲呼:
“封燁!今生不能做你的人,地下也必做你的……”
“鬼”字還未出口,劊子手的鬼頭大刀已然落下,人頭滾落處,血雨飛濺,穩坐監斬台的封燁明顯也聽到了那女子臨死前的纏綿痛呼,卻是根本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陸瑄隻覺這場景似曾相識,更覺頭痛欲裂——
這分明是封燁斬殺慶王之女雲陽郡主的場景。
即便在皇上麵前紅的發紫,封閻王卻因為其暴戾並毀了的斑駁麵容,而成為帝都貴女的噩夢。
竟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如果說有例外的話,也就隻有參與慶王謀逆的雲陽郡主了。
此女一直癡愛封燁,甚至在臨刑時,還當著天下人的麵公然向封燁吐露愛意,一時轟動京都。
可怖的是這樣的情景,竟然也在夢中出現過!
陸瑄呆坐馬上良久,掉轉馬頭又朝著南門那裡打馬而去。
南門這邊多權貴之家,若然旁人,縱馬行駛時自然要多加小心,陸瑄卻是全不顧忌,隻管打馬狂奔。
隻陸瑄沒想到的是,他的馬剛拐到南城的方向,大街上緊閉的朱紅大門卻是次第打開,然後一輛輛馬車魚貫而出,卻是好巧不巧,正擋住陸瑄的路。
馬車裡明顯是女眷,馬車後還跟著一個男子。一眼瞧到陸瑄,紛紛裝作偶遇的樣子,熱情洋溢的上前打招呼:
“啊呀,真巧,竟然在這裡遇見陸大人。”
“陸大人可是要出城去接郡主?”
“啊呀呀,郡主終於要回來了嗎……”
一個個竟是全然不顧陸瑄的黑臉,隻管簇擁在陸瑄周圍,分明是要厚著臉皮和陸瑄一起出城的意思。
倒不是眾人不會看眼色行事,實在是想要見小陸閣老一麵真是太難了。
啊呀,這樣說也不對。應該換種說法,那就是想要見小陸閣老的夫人、清河郡主一麵真是太難了。
倒不是大家嫌陸瑄在閣老中排名靠後,而是相較於有送子娘娘之稱的蘊寧,彆說陸瑄,就是內閣首輔也得往後站。
說起這事來,還得從蘊寧六年前生子說起——
懷第一胎時,蘊寧已是嫁入陸家足足四年之後。
之前因為蘊寧無法有孕,想要把女兒送入陸家做陸瑄側室的可不是一個兩個,畢竟那會兒眾人都看出,比起乃父陸明熙來,陸瑄前程更加不可限量。
真有哪家女兒入了陸家,必然可以交好袁陸兩家。
畢竟袁蘊寧既然無法生育,必然有愧於心,到時候妾室生子幫陸家傳後,可不是幫了她的大忙?不獨孩子將來前途遠大,就是做了妾室的那個也可以母憑子貴。
不想大家想的很美,卻是在陸瑄那兒碰了一鼻子灰。又有人想起陸家舊事,便想著陸瑄這邊行不通,就去走走袁家的門路,畢竟當初梅老姨娘就是先被崔老夫人接納,才得以生下陸明熙。
不想,卻在袁家那裡再次碰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