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見喜去惜薪司領這個月的銀骨炭。
來內府衙門才幾趟,接觸過的內監女史們都記得她。這小宮女雖說不算機靈,可臉上總是一副笑意融融的樣子,很能感染人。
旁的宮裡若是主子得寵,做下人的早就拿鼻孔看人了,尤其是這種跟著主子吃過苦的,一旦哪天翻身,不得趾高氣揚橫著走麼。
可這丫頭見誰都笑,聲音又軟,脾氣好得不行。
瘦弱的姑娘看著沒有二兩力氣,實則手上有勁兒得很,提著滿滿當當的兩筐炭,雙臂繃得緊緊的也不覺得累。
她這身力氣是秋晴姑姑的管教下磨煉出來的。
剛進宮那會兒她才五歲,先前在外頭被人折磨得不似人樣,瘦得跟猴兒似的,發賣了好幾回,竟是越賣越便宜了,最後被秋晴姑姑撈進宮裡來。
她手腳笨,隻能乾乾雜役的活兒,苦是苦了點,可也練就了這一身氣力,皮厚又抗打。
她運氣也不好,跟著姑姑一道伺候先帝的蘭貴人,才兩年的功夫,先帝晏駕,後宮這些尚未生育的嬪妃守皇陵的守皇陵,出家的出家。蘭貴人就是這出家太妃中的一員。
見喜才在宮中過了兩年安生日子,又隨著蘭貴
人去了承恩寺,這一住就是八年。
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卻安安穩穩,吃穿不愁,比在宮外的時候好多了。
她是個既來之則安之的人,也不抱怨,姑姑讓她做什麼她便做什麼,一雙小腿溜得賊輕快。
也不知是不是時來運轉,那位向來嫌惡先帝嬪妃的太後病倒了,陛下轉頭就將蘭貴人接回了宮裡,竟不是當太妃供養著,竟封了賢妃。
這才回宮幾日,陛下的賞賜便如流水般湧入了永寧宮,就連她們這些從承恩寺回來的丫鬟都跟著沾光,小金庫裡塞得滿滿當當,日子過得委實漂亮。
紅牆內的梅花探出虯枝,淡紅色的花瓣裹著細雪在牆頭婆娑起舞。微風拂過鼻尖,見喜仰頭用力吸了吸紫禁城的氣息,全身心地鬆泛下來。
出神了這麼一小會,見喜忽然想起秋晴姑姑還有彆的吩咐,取炭已經耗費了不少時辰,若是再不回去,免不得挨頓板子。
思及此,少女不自覺地加快腳步,匆匆忙忙往永寧宮的方向去。
抬腳踏進宮門的那一刻,一抹鮮亮的紅色猛然撞進眼眸。
帶著一絲淡淡的檀香味兒,有點像承恩寺佛殿裡檀香燃儘時,窗外透過翠竹的夜風穿進來的味道。
清冷而疏淡。
手裡提著兩筐重物,見喜一時沒刹住腳,直愣愣地往那人身上撞過去,直撞得兩眼昏花,摸不著東南西北了,籮筐裡幾塊灰白色的銀骨炭不合時宜地滾落出來。
“咕嚕”幾聲,麵前朱紅色的曳撒衣擺上蹭出兩道清晰刺目的黑色痕跡,腰間的牙牌也耀武揚威地提醒她來人的身份。
見喜頓時傻了眼。
著這身衣裳,通身的雍容氣派,又能自由進出後宮的,大內之中能有幾人?
她不禁往最壞的那處去想。
也幾乎隻是一瞬間,身子仿佛涼水澆了個遍,寒意順著經脈直直流入骨髓,四肢百骸都冷得徹徹底底。
“不長眼的小東西,這般冒失,如何伺候得好賢妃娘娘?”
清湛的嗓音順著風從頭頂傳來。
不似尋常宦官那般尖細,他的聲音是那種不摻任何雜質的乾淨,仿佛靜夜裡環佩碰撞出的聲音,字正腔圓,有種白羽墜落雲端的輕盈。
可當下聽來,卻是涼薄得沒有一絲
溫度。
如同鋒利輕薄的刮骨刀,一下接一下地在背脊上碾磨。
話語落下,周遭靜得詭異,見喜覺得心臟被人掐得緊緊的,連喘氣兒都顧不上。
她渾身打著顫,呆愣愣地抬頭,這才看清來人的長相。
那人身姿頎秀,頭頂描金烏紗帽,一身華麗的朱紅織金妝花蟒袍,外披雪白狐皮大氅,膚色極白,呈現出如同薄瓷般細膩的冷白色,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淺,五官宛若能工巧匠細心雕琢,較寒天冷月多一分昳麗,比雲霞珠輝多一分高雅。
見喜當即愣住了,誰說這老祖宗麵貌醜陋如惡鬼的?
這分明是要位列仙班的模樣吧!
他也在看她。
鳳眸狹長,眉梢微微上挑,墨瞳卻黯淡幽深,如同藹藹暮色下的群山,看不分明。
但很明顯的是,這樣的眼神裡不帶一絲憐憫或寬容。
身居高位之人,要她的性命就如同踩死一隻螞蟻那樣容易,連勻出一些時間來懲罰下人都像是施舍。
好像在斟酌字句一般,思忖片刻,他音色中涼意更甚。
“送去宮正司砍了手腳,權當長個記性罷。”:,,.,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