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苗陽的師弟。
我的師兄苗陽真人天資聰穎, 三歲從師,在天璣門長到十四歲,已過淬骨境界,山中歲月寥落規律,那時他是天璣門絕欲殿的不二傳人。
彼時天璣門百家之首, 除魔衛道,一呼百應, 馬首是瞻, 莫敢不從。
我不一樣。我是從屍堆裡麵被撿出來的, 我的家人和母親死於一場魔人的騷亂,騷亂的源頭是天璣門的衛道士堅持處決一個已懷~孕的魔族婦人,那個女人的孩子已快足月。她是我叔叔的妻子, 我叫她嬸娘。
在不知道她魔人身份之前,她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女人一樣操持家務, 喂雞喂鴨, 除了力氣大一點,長得好看一些,可以跟男人們一樣上山伐木,實在沒有什麼不同。
在我們這個尚武的村子, 也並不奇怪。
我們都喜歡她。
我尤其喜歡她做的烙餅, 她會偷偷加上肉末在裡麵, 又香又脆。
但那個熬山派的弟子發現了她的魔印。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所有魔人在胸口都會有一朵火焰一樣的魔印。
嬸娘逃回了家,那個熬山派的弟子帶著天璣門的道友一同前來。
前麵說了, 我們的村子尚武,麵對對麵也不過幾個人,所以沒有人肯就這樣交出嬸娘,更何況她受了驚嚇,動了胎氣,我母親在屋子裡幫她接生,我的父親和我的叔叔都拿著家裡的獵具出來了。
村子裡的人沾親帶故,大都是一個姓。
我叔叔懇求那幾個人,請他們允許他留下他的妻子,他會等她生下孩子以後就帶著她到更深的山裡生活,再也不出來。
我父親捧出家裡最好的獵物和山裡的辛苦得到的靈藥。
那個熬山派弟子心動了,但是天璣門的那個弟子卻不肯。
最後忘了誰先動的手,等回過神來以後,地上已經躺了兩具屍體,我的嬸娘在裡麵痛苦的叫,外麵下著雨,血從地上這頭流淌到了那頭。
我藏在了草堆裡,聽見他們在外麵驚慌的議論:“此番大禍,爾等必須守口如瓶,否則……”
“那那個孩子肚子裡麵的魔珠?”
“你瘋了,那個孩子並不是魔人。”
我命不該絕。恰好師父雲遊經過此處,探得我還活著,將我救了起來。
母親死了,嬸娘也死了。
她的肚皮剖開——魔人的肚子裡特殊情況下有的會長出一顆魔珠,這顆魔珠對修為大有助益,特彆是雙身子的魔女,倘若懷的還是一個男胎,陰陽交彙,更是妙不可言,極其珍貴。
跟著師父上山的時候,師兄十八歲,已能獨擋一麵。
於弟子時,他是最好的弟子,於師兄時,他是最好的師兄。
師父很喜歡他,同門尊敬他。
他們甚至誇他:天璣蒼蒼,江河湯湯,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說他光明磊落,心胸坦蕩,是天璣門的典範。
二十歲那年。
我的修為略有小成,成為絕欲殿第二個三年內連破兩境的弟子,按例外出曆練。這一年昆州城發生瘟疫,疫情有些特彆,甚至出現活人瘟疫後異化成走屍的情況,我向師父請求,願意去昆州城。
師父有些遲疑,於是我說想請苗陽師兄一並前行。
他很快同意了。
那時候剛剛過了元宵節。
我們到了昆州城的時候,正是下午。
路上已經陸陸續續點了燈,因為城裡麵透著沉沉的死氣,這些死氣繚繞,就像烏雲一樣,將整個城市顯得格外昏暗。
苗陽師兄一出現,就立刻引起了四周人的注意,無論是在屋子裡的,還是躺在地上呻~吟的,他們的目光全數都落在了他身上,燈火照在他臉上,加上他身上那身價值不菲的白衣,的確很引人注目。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低聲詢問慌亂前來迎接的城主,查看疫情的卷冊。
事情果然很快解決。
我做的隻需要等在一旁,什麼也不用做,疫情不到兩天就已經控製下來。
城主鬆了口氣。
直到那天黃昏,我和師兄預備告辭離開,城主執意挽留不成,送了我們大量的低階靈草,這些東西平日裡連給天璣門的靈獸喂食都不配,師兄還是笑眯眯的收下了,並一再叮囑城主,他果然就像世人說的那樣坦蕩磊落,惹人注目又惹人喜愛。
我看著遠處即將落下的黃昏,突然發現昆州城的西北角仍有若隱若現的黑霧,但那裡並不是城主說的瘟疫隔離區。
幾番相問之下才知,原來那裡是昆州城的風月之地,風月之地自然有風流韻事,舞姬妓子在金錢下也並不會恪守底線,有時候會偷偷接待魔人,魔人強大的生育能力,即使她們會做好措施,還是會有一些零星的孩子生下來,這些孩子都被聚集在西北角的眠風巷,他們既不是魔,也不是被認可的人,加之生~母卑微,雖未殺之後快,卻也被徹底邊緣化。
疫情起來時,沒有人關注他們,疫情嚴重時,他們被直接封死在眠風巷。
師兄沒有多說什麼,他向城主溫和有禮告辭,卻沒有回去,而是直接去了眠風巷。
我問他為何不直接和城主說,他說這是昆州城的內務,他不能乾涉,我問他又為何要來,他說這是他的責任,他不能見死不救。
人能虛偽到這種程度,我想他會被師父獨寵不是沒有道理的。
眠風巷名字好聽,環境卻差。
狹窄低矮的屋舍,偏偏旁邊還有一條過水溝,裡麵的水散發著惡臭,偶爾還能見到不知道是屍體還是什麼的東西緩緩從水裡飄過,巷子靠近河邊的木樁上用繩子捆著一個個得了疫情的人,大雨落在他們身上,他們卻像走屍一樣毫無反應,一座長滿青苔的黑磚橋將眠風巷上下巷鏈接。
如果不是下雨,這個地方,很適合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師兄裝模作樣蹲下來,檢查了兩個病人,似乎看起來也沒什麼救治必要,又站了起來。
他長得比我高一點,所以每次他站起來的時候,我也必須要挺直脊背,才能湛湛和他看起來一樣高。
然後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千月。
她一身黑衣站在眠風巷那長滿青苔的黑磚橋上。
天璣門有無數女修,她們各有妍麗,但是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孩子能將黑色穿得這麼……明亮。
她站在那裡,眼裡帶了幾分好奇,隱去的夕陽隻剩零落餘暉,雨水落在她身上,卻落不到她身上,仿佛隔著薄薄一層結界,最後散落成微末的水汽,
美人如玉。
她自言是一個藥劑師,但是我嗅到了她身上和嬸娘一樣的味道。
胸腹中微熱的魔珠告訴我。
那是魔人特有的味道。
她的皮膚很白很白,她也沒有尋常女修那樣倨傲和高冷的姿態,她介紹了自己,然後問我們的名字,師兄隻顧著看她手裡的藥瓶。
“那些木樁上的人都是你救的?”
千月微微點頭,她的眼睛那樣明亮,仿佛萬千星辰彙聚其中,她又問:“敢問閣下高姓大名。”
她刻意的遣詞造句帶了幾分小孩子學大人的可愛。
我說:“這是我師兄,苗陽。我叫——”
她已經笑起來:“苗陽~,這個名字真好聽啊。”
她從不吝嗇誇獎,也並不吝嗇笑容,更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她剔透而又簡單,她眼眸中的星辰全部落在了師兄身上。
眠風巷耽誤了我們一些時間,但這點點耽誤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我甚至希望疫情不必這麼快結束。
魔人中能有這樣醫術造詣的人不多,很容易就能猜到她的身份,天魔聖女是魔人中最神秘的巫祝角色,她們擅長占卜、布陣、醫術。
她們從不入世。
不識人間疾苦。
便是千月,也會帶著一些天真的殘忍。
比如,她給病人剔骨療傷或者剜除腐肉時,從來不會考慮對方是否痛苦,以及承受能力,隻要是需要,就這麼做了,好幾次,兩個年紀略小的孩子疼得生生暈了過去。
師兄很生氣,忘了,他是一正人君子,他有醫者父母心。
我對師兄說:“千月姑娘涉世未深,沒有設身處地,何來感同身受。”
他愈發不悅:“醫者父母心,若連這樣一點慰藉都無法體會,那如何能真正行醫救人,行走天下。”
千月正好也在門口聽見,她對師兄的話生了氣,轉身就走。
我待她走遠了,尋了機會獨自過去,她獨自坐在橋頭上,臉看著下麵墨綠的流水。
我忍著河水的惡臭站在她身後。
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
正斟酌著從哪一句安慰的話開始,她突然吃疼輕呼了一聲,我上前一步,她正好轉過頭來,墨黑的長發拂過我伸出的手。
她的胳膊帶著零落的血跡,上麵還有醫刀劃開的痕跡。
她臉上明明是痛得鼻子都微微皺起了,嘴角卻還帶著笑。
“我知道了。”她的眼睛明亮,向我說,“苗陽說的對,這樣這個位置真的很痛啊。”
她捂住手跳下橋欄,像跳下秋千的貓。
我看著他們漸行漸近,她本是式微魔界不知人情的魔女,因為一時新鮮溜下山,他是天璣門的天選之子,前途一片光明。
我們在眠風巷一起過了一個月。
一個月後,我的試煉期已到,提前了兩天回去。
兩天後,師兄也回來了。
但是他卻開始沉默起來。
第三天,他從師父的房間出來,直接去了後山禁地,我正好負劍而歸,正想著該怎麼問千月的事情。
師兄叫住了我,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師兄,他白淨的下巴甚至有了淡青的胡茬。
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師弟,未來絕欲殿的事情,就辛苦你了。”
苦苦肖想的機會突然出現,我卻並不狂喜,而是感到了某種恐懼,我問師兄:“師兄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