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微生羽。
他站在對麵的酒肆二樓上, 頭戴紫金冠, 衣帶垂下, 居高臨下地打量著人群。
謝蘅正對上他的雙眸。
他看人的眼神沒有任何溫度,冷得就像十二月的霜雪, 如墜冰窟。
謝蘅猛然想到, 他是在看誰會買下李家的人, 如果沒人買,等待她們的就是成為官妓,世世代代都是官妓。
——生不如死。
隻有新政黨徒,才會甘冒大不韙救下李家的家眷,那他就會成為微生羽奏折上的下一個人。
而侍人已經出了馬車。
謝蘅放下車簾, 指尖因為緊張微微發白,她對著身邊的宮人說道:“陪我下去。”
謝蘅下了馬車,幕離迎風而動,微微顯出她的下顎,她慢慢、慢慢走到囚車麵前, 用手中的折扇挑起一個少女的下巴:“這不是李綰嗎?”
“謝蘅, 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嗎。”少女鬢發鬆亂,可在囚車裡也神色孤高, “從前我看不上你, 現在我也看不上你。”
囚車旁的官差啐了一口唾沫:“你還當你是貴族小姐呢, 說不得就被充為官妓了,竟敢對永安郡主不敬。”
謝蘅輕笑,李綰和她之前有過一段過節, 兩人都在明華堂讀書時,身為清貴之女,李綰就瞧不上勳貴之家,實實番番爭吵了一場。
“從前你是三代閣老家的女兒,如今隻是階下囚。”謝蘅收起折扇,指了指囚車,轉頭對官差說:“我要買下她,還有她們。”
說完,謝蘅回頭挑釁地望了李綰一眼:“不管你怎麼想,以後你就是我的奴隸了,要叫我主人。”
“謝蘅,我死也不會給你當奴隸。”李綰畢竟還是個十三歲的少女,她背脊止不住地顫抖,眼眶也紅了。
“看住她。”謝蘅對著官差吩咐道,“一個也不許死。”
“是,郡主。”
官差拍胸脯保證道,這些養尊處優的夫人小姐們觸柱而亡都缺力氣,把抹布塞她們嘴裡,她們就毫無辦法了。
侍人從袖子裡塞給了官差金子。
謝蘅往回走,一步步走得很慢,她需要足夠的時間回想自己做得對不對,微生羽會不會懷疑自己。
當她走到馬車時,額上已滲出了冷汗,她甚至不敢暼向微生羽,上了馬車。
她想,總有一天她能與他平視。
“走。”她坐在了馬車上。
微生羽仍站在酒肆之上,跟在他身後的男子謹慎地問道:“殿下,要不要……”
“無妨。”
他望著謝蘅的馬車消失在了地平線。
…………
汪府。
或者不能說府了,隻是一個帶院子的民居,推開門,一股陳舊腐朽的氣味撲麵而來。
“你們找汪鐸啊,他在那兒。”小孩兒指了指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汪鐸後就離開了。
謝蘅一眼便看到了汪鐸。
頭發全白了,閉著眼在竹椅上曬著太陽,毫無東廠前督主的氣勢,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可謝蘅知道,他是景帝新政最狠厲的貫徹者,如果不是微生羽,他會是三朝除了天子外最有權勢的人。
——也是她在第一個世界的父親。
“永安拜見督公。”
謝蘅向他行了禮。
“永安?”汪鐸抬起身,渾濁的眼睛沒有焦距,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古怪一笑,“太後的……侄女?”
“正是。”
謝蘅意外他能記得自己。
“你們退下。”謝蘅屏退了宮人,低聲道,“我此次前來,正是求督公一件事。”
“我老咯,辦不成。”
沒等她開口,汪鐸便搖了搖頭。
他確實是老了,腰背不再挺直,臉上布滿了皺紋,連一雙眼也瞎了,他需要拄著拐杖才能勉勉強強站起來。
謝蘅並不氣餒,她早已想好了說辭:“您大可在這兒曬曬太陽吹吹風,可新政官員何辜?三代閣老的李家男丁流放,婦孺充為奴隸。”
“如果不是我不忍她們淪為官妓,怕是李氏的百年清譽就毀在了今日!”
“他們可都曾全心全意追隨您、信任您,您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去死麼?”
謝蘅抑揚頓挫地說道,少女柔美的聲線帶了幾分不可抗拒的氣勢。
汪鐸臉上出現了一絲動容,可還是冷聲道:“他們不死,死的就是我了。”
景帝崩後,微生羽就像一顆流星般登上了政治舞台,他以驚人的政治嗅覺與手腕成為了太後的左膀右臂。
甚至太後也要依仗他。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汪鐸是明白的,他八九歲的時候,為了搶奪一個饅頭就能砸破另一個同伴的腦袋。
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
“如果您改變主意了,淮園永遠為您敞開大門。”謝蘅歎了口氣,果然汪鐸是不好說服的。
“我為您準備了些禮物,希望督公喜歡。”謝蘅走出門,讓宮人把整整一車禮物搬了下來。
汪鐸依然不為所動。
直到謝蘅等人走出了門,陳舊的門吱吱呀呀地關上,汪鐸才拄著拐杖,摸索著走到了禮物前。
從牆上忽然跳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生得一對鴛鴦眼,麵無表情開口:“督公,彆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