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照進窗欞,下了整夜的雨也停了。滿院子槐花香,空氣濕漉漉,清新怡人。
顧錚這一晚上的昏沉鬨騰也總算結束了醒來。她剛起床,揉著額頭兩邊太陽穴,推開房門正要下階,卻抬眼一駭,她老爹顧劍舟背對著她,正以泰山不動姿勢站在一花架下。“昨天晚上,你知道是誰送你回來的?——是他,你知道嗎?”
顧老太爺長衫襦衣,微風裡飛裾擺動。手拄著一根拐杖,表情複雜深遠。
顧錚再次一驚,她昨兒夜裡像是發燒了,整個人都昏沉迷糊,還夢見了前夫周牧禹,抱著她,供她取暖,給她喂水,又去送醫館找大夫……顧錚震驚得說不出話,看來是真的,竟不是夢?!
不過,馬上平靜下來,這周牧禹雖不喜歡她、兩人沒感情了,到底不是個見死不救的,多半是路過那裡,看她生病了便好心順道吧……
顧老爺表情越發複雜起來,他走到紫藤花架底下慢慢地找個石墩坐下來,歎著氣。也不知在想什麼。腦子裡,一會兒是昨晚周牧禹抱著女兒回來場景,一會兒又是關承宣的種種。他無比深沉無奈又長歎了一氣。突然,一扭頭,卻見女兒顧錚在水井旁搖著軲轆扯水,扯了半桶水,一邊咳,一邊吃力艱難地收拾梳洗,用青鹽漱口。看樣子,是又要去鋪子忙活了。
顧劍舟道:“今兒你不準去!哪哪都不準去!就在家裡好生給我躺著休息!呆會兒,讓萱草給你熬點粥、再好好把藥喝了!”
顧錚一邊臉紅急喘咳嗽,一邊笑:“沒事兒,女兒這不都好了嗎?就一點小傷風而已,我哪有那麼嬌弱……”
話未說完,顧錚趕緊把嘴巴閉了。她父親顧劍舟在流淚。盯著她,眼底裡的水漬雖沒流出,然而,那抹痛苦無奈的傷痕……
她再也不敢說了!
“爹爹!”
她趕緊擦完臉,走上前挽著老父親的胳膊,把頭偏在父親的肩頭,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憨態。“人家不去就是嘛!我這幾天,乾脆把那店鋪關了,要不,就讓小七看著?沒有生意也無妨?反正銀子是賺不完的……我就在家陪我爹,怎麼樣?”
顧老爺輕歎口氣,拍拍她手,搖頭,找個地方重坐下。過了好半晌,道:“你想去你就去,你的這條小命反正也不值錢了,你爹我現在管不了你,女兒家長大了,我一個沒用的老廢物,還能做什麼?”
“——爹!”
顧錚捂著嘴,努力想把眼中的酸楚逼回去。她放下手,勉強笑了笑:“你說什麼呢?什麼老廢物?……”
此時此刻,實在太令她心疼了!
自打從出生那天開始,他這個爹爹待她,真正是寶貝明珠還要寶貝明珠。
——
“爹爹!我想要學騎馬!你現在就去教我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你說話不算話,你答應了要陪我過生日卻失言,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在你臉上畫個大烏龜……”
“我要這個,我還要那個……”
“我不喜歡那個女人,你給她趕走好不好?好不好嘛?……”
童年往昔的記憶,如流光回爍,吉光片羽。一幀幀,一格格畫麵,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五歲的時候,她哭著鬨著學騎馬,可卻又太笨,老父親顧劍舟放下手中的生意,擠出時間,帶著她,極為耐心地手把手教。給她買了匹棗紅色的小馬駒,可是,她一不小心從馬背摔了下來,腳都摔腫了。老父親生氣,大發雷霆,一怒之下,命人立即將那小馬匹給宰了殺了。
她要在他臉上花烏龜,因為答應過生日陪她卻失了言,他就不躲不閃地把臉湊上去,一副討好表情。“好,爹爹就讓我的寶貝女兒畫,怎麼樣?這下可是氣消了?”
有狐狸精看中她們顧家的家產,爹爹明明很貪那些個小妖精的美色,可得知她生氣了,趕緊連哄帶說。“好好好,我讓她們馬上卷起鋪蓋滾……你這孩子,爹爹真是……真是拿你沒有辦法!”
“……”
顧錚的眼淚默默地流。這世上大概也隻有如他這樣一個父親,疼女兒地步,疼到彆人看不下去,疼到讓人發指。他想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女兒手上,隻要女兒喜歡的,都恨不能統統送到女兒跟前……
過去現在,今昔對比。
一個被時代命運打敗了的末路梟雄,最後竟淪落到這種田地……
顧錚喉頭哽咽著。這時,萱草正追著苗苗在院壩裡喂飯,喂著喂著,看紫藤架底下父女兩的表情,趕緊放下碗,給苗苗遞了張小手絹。“苗苗,諾——”她努努嘴。
小苗苗最近懂事乖巧多了,昨夜裡母親生病那麼可憐,都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才給累的。“娘親,娘親——”
她爬上旁邊小凳,奶聲奶氣用手絹給母親顧錚擦臉。“不哭,苗苗會乖的,苗苗不惹娘親生氣了……”
顧錚心一緊,方笑了。
止了悲傷眼淚,她半蹲半跪,偏頭把臉靠埋在父親的膝蓋。“爹爹,記不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周圍的表姊表妹們都在纏小腳,她們痛得哭得死去活來,你卻說,纏什麼纏,我的嬌嬌才不要給她裹小腳,以後,我會帶著她走遍這世間各地,看儘山川,看儘大漠,看儘江海……”
顧老爺子眼眸開始變得悠遠了。
“我第一次看上周牧禹,就是因為,有天表妹梅兒和我慪氣打賭,她說,我有個疼我的爹爹,所以從小,我要什麼就有什麼,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知人間疾苦,壓根不知道去努力爭取才得到一件東西的滋味兒……很多男人也為你的家產美貌所傾倒,可你誰也不放在眼裡,你這輩子總是習慣了得到收獲而不懂付出……”
“可是,要是你能把那個男人都拿下了,讓他成天圍著你轉,我才服你!”
“我隨後看見周牧禹在街頭擺小攤,心裡就想,一個又窮又酸的臭小子,這有什麼難的……”
“他天天在一個街角擺地攤,有時候是給人代寫書信,寫一封,一個銅子兒;有時候是給人寫對聯;有時候是給人畫像……”
“我拿了一大堆一大堆銀子,以為這樣去砸他,他就會乖乖跟我回府做隨從,可他不動,看都懶得看我一眼;我每天在他跟前晃來晃去,去買他的對聯,讓他給我畫像,我以為這樣他就能記得我、看上我了……”
“爹爹,是周牧禹讓我學會了自卑和不自信……後來,表妹告訴我說,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努力過得到一樣東西,想要什麼,我不說,爹爹都會親手奉送到我跟前兒,包括男人也是……我覺得我是真正的失敗者!”
“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沒用廢物!”
“爹爹……”
她微笑平和地握著父親蒼老的手,抬頭,凝望他眼睛。“雖然現在,我日日勞作看上去很累很辛苦,可是你恐怕永遠不知,女兒的自信和安全感,全都是靠如今的這雙手得來的……”
“我原來不是一朵稍微被風吹吹、就萎掉的花……”
“我還是有用的!”
“你看,現在我不僅很好生存下來,我終於也有機會報答爹爹的養育之恩……”
“爹爹,您就讓女兒來供養你晚年,孝順您,證明女兒不是沒那麼沒用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