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又是深秋,關承宣走了,去了昌州。日子依舊平靜如流水,沒有什麼大悲大喜、大波大折之事。時而會有一點小愁緒、小煩惱,比如顧老爺的心疾症時好時壞,苗苗成長過程中所遇見的育兒困惑——
她一直對女兒有愧疚抱歉,到底要不要讓她去和自己的父親相認?誠如關承宣所言,她舍得讓自己的女兒跟著吃苦受罪嗎?可是,有時想著想著,又安慰自己說,將來那周牧禹多的是孩兒承歡膝下,並不缺苗苗一個。
苗苗這個年紀階段,最最需要的還是母愛。這樣想,心裡就好受多了。
她給女兒找女西席,可找來找去,卻總找不到合適人選。
好容易找到兩滿意的,一是價太高,她有限的財力支撐不去;二是,有天,她終於發現個開價不那麼高,看著又年輕乾淨的落魄書香門第小姐——
“來,苗苗,你把《女戒》卑弱篇再來背一背?背好了,夫子就讓你休息去喝茶吃點心……”
這位實惠年輕的落魄書香門第小姐長相寡淡,一臉嚴謹刻板。苗苗很怕她。剛開始,丫鬟萱草說,小姐,這位新夫子看著不太和善呢,將苗苗管得太嚴,苗苗見了她,就跟隻避貓鼠似的,會不會不合適……
顧崢當時還慶幸道,就是要嚴,嚴,才說明這個女夫子有責任心……
就這樣,教了約莫半個多月,可卻有一天,她因有事提前從鋪子趕回來,卻見這位夫子手拿著戒尺,逼女兒背《女四書》這樣的腐朽文章。
她立即不高興道:“卑弱第一?什麼意思?這話是說,對於剛出生的孩子,若是女兒,就應放到床下,望她一生守住謙卑柔弱之德,執謙卑之禮於人下。讓她玩弄紡錘紗線,讓她明其女子主內的本分……這什麼東西?你不能再教她這些了!”
那夫子還一臉不高興,板著眼冷笑著說:“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為婦的,我教她女德、女訓這些有錯嗎?”
顧崢氣得半死。
恰逢當時她糕點鋪發生了些小糾紛,大概是小七圖便利,把前幾天已經餿了過期的、沒賣完的水晶馬蹄糕夾雜在新出籠的點心裡,魚目混珠,客人吃了鬨幾天肚子。客人要來鬨,顧崢本以為隻要好好下點矮樁,再賠點銀子就可以息事寧人了,畢竟像做這些吃食生意,這些瑣碎麻煩是免不了常有的,偏巧,這回得罪的,竟是京城一大理寺官員宗親。顧崢最後才知道此次麻煩惹大了,連忙賠禮道歉。那客人是個三十左右的年輕男子,穿著貴氣,長相卻十分猥瑣。三角眼,皮膚像荔枝,對,是沒有剝殼的那種。顧崢每跟他說一句,便胃裡翻江倒海嘔一次。
他冷眼把顧崢上上下打量一番,從頭看到腳,尤其盯著她胸部:“我說,有小娘子你這樣給顧客賠禮道歉的嗎?”
是暗指她不心誠。
顧崢笑了:“那麼,您究竟想要我怎樣呢?賠銀子給你,你不要?我真不知該如何辦了!”
她的火也是冒到極點,語氣是忍了又忍。
那男人大馬金刀坐在他店鋪橫賴著不走,前來圍觀的看客幾乎擠滿了整個店鋪門口。
顧崢這時候才想起曾經關承宣對她這樣一個想要立足帝京、好好存活下來的弱質女流……是種怎樣的意義與存在。
最後,事情的解決方式是,那男人讓她拿出誠意,要道歉,就要有道歉的姿勢態度,說給她機會,隻要請他隔壁茶樓去喝些小茶,若是喝高興了,就不再追究;若是她的道歉毫無誠心,他若捏死她,就如捏死隻螞蟻那麼簡單。顧崢少不得還是去了,會發生什麼,她是可以猜的;她在自己袖袋裡偷偷揣了一把匕首,又帶了一包藥粉,那藥,有令人奢睡眩暈的功效。並讓幾個夥計一路跟著監聽,站在茶樓雅間門外守,若聽見有什麼動靜,馬上來救她。
那幾個夥計雖說平時乖滑偷懶,貪小便宜,尤其是小七,但遇見這事兒,還是挺講義氣。“放心吧,老板娘,禍是我小七闖下的,那人真要對你做什麼,我就跟他死拚到底!”顧崢歎了口氣,方搖頭去了。
那人也果真是想對她做點什麼,顧崢和他約著進了一茶樓雅間,剛說不到兩句功夫,便開始動手動腳,想摸她,尤其是眼睛仍盯著她胸部目露垂涎,顧崢一時失策,以為趁他不注意讓他先喝點兒茶——她把茶裡將藥早偷偷倒進去,豈知,他偏不喝。
“你走進一點,我說小娘子,你這樣子道歉,我可聽不太清楚?”
“來讓爺看看你的這雙手,嘖,每日裡搓麵粉,怪道這麼光滑白膩的呢,讓我摸摸香不香?……”
眼看正不可開交,碰地一聲巨響,門外立著一個男人,身形高壯。
墨綠色團花織蟒錦袍,俊眉冷目,負手而立,是周牧禹。
小七在旁討好祈求,如有神助:“晉王爺,晉王爺,對,就是這塊狗皮膏藥,他死活不肯放過咱們,不肯放過咱們老板,你看這……”
——
迷離的夜色,一輛馬車緩緩行駛在月下京街。
車蓋的流蘇輕晃,周牧禹和顧崢同坐一輛馬車裡。
周牧禹懷中抱著睡得迷糊的女人,顧崢隻自顧自呐呐夢囈:“這茶可真是好喝得很,一喝下去,身子感覺都快飄起來了,嗬嗬……”
男人緊繃著唇線,眉頭緊蹙著,他用手輕拍她臉:“嬌嬌,你醒醒?醒醒?”
“去!你不要吵我!讓你閉上嘴會死人嗎?……”她嬌聲軟語煩躁擺手。
原來,兩個人在茶樓裡碰了麵,居然是那種境況情景下。想都不用想,這回是她前夫救了自己。那三角眼據說最後連滾帶爬、爬出酒樓時,尿都嚇得流一褲/襠。
因為當時周牧禹什麼也沒說,隻說了一句,“本王生平隻親手砍過一個人,也是大理寺的,他姓陳,想必你應該聽說過?”
三角眼麵色劇抖,最後,怎麼爬出去都不知道。一堆人看著他狼狽樣子在背後哈哈大笑。
顧崢說:“這次真是謝謝你了!多虧你及時相助!要不然的話……”
周牧禹搖頭,歎了一氣。
他在歎什麼,顧崢當然看不懂。
兩個人乾脆就著那二樓雅間同樣對坐著喝了些茶,當然,這一杯水下肚,卻沒想自己倒給自己迷暈睡著了……
秋天的天氣很涼爽清透,但馬車裡似乎因男人的陽剛火氣太重,彼此呼吸又不均勻。
顧崢不到一會兒便開始鬆衣領,嚷著喊熱。
男人趕緊又拿出彆在腰際的折扇,展了開來輕輕給她扇。
有一下,沒一下,扇得很輕,很緩慢仔細。“娘子……”
他說,“你還熱嗎?”
“熱。”
男人又微微加重了扇的力度,“還熱不熱……”
“熱……”
“……”
又不到一會兒,扇著扇著,女人又說:“不,我冷……”
男人趕緊扔掉扇子,擱一旁,給她緊緊護在懷裡,一邊輕輕撥理她額發,一邊說:“你到底性子有多倔呢!”
“即使這樣也不願意和我複婚?”
“你愛的時候,愛得常常讓人感覺窒息彷徨,那種壓力,那種讓人透不過氣的感覺……那時,我總覺得我沒有辦法回饋你的愛,我能回應給予你的太少……”
“而現在,可是好了,你狠起心腸,當真一點情麵也不留……”
又把她的下頷用手托著,借著車簾外透進的月光仔細打量,像是要把她臉上的每一寸肌膚,細到眼睛上的睫毛都看個清楚仔細:“你說,我究竟該拿你如何辦才好?”
……
又是一陣輕的歎息,像風吹落在地上的樹葉。
※※※
“小姐,小姐,你快回去瞅瞅吧,那夫子要給苗苗裹小腳?”
又是數天過去,鋪子那樁麻煩事兒是解決了,顧崢的前夫周牧禹傾身相助,事後,顧崢為這事兒發了好一陣呆,心情有些亂七八糟,他還送她回了家,她自然知道。她這日正在店鋪忙活,萱草急急跑到鋪子,說,那位女先生正家裡拿著把剪刀,剪了好些布,準備給苗苗纏足。
“——什麼?!”
顧崢一聽,忙忙地趕回去。“你在做什麼?”衝過去,立馬臉色難看阻止了女人,並一把奪了她手裡長長的裹腳布。
“你這當娘的也真是,女兒都快有五歲了,你還給不準備準備,再大些,腳長定型了,那時候就不好辦了!”
……
後來,顧崢終於明白反應過來,這個女夫子,心裡有疾。她夫婿沒了,孩子也早夭,她近乎病態瘋狂地把苗苗看成是自家的女兒。
“還有,你也真是的!”她喋喋不休,又道:“沒見過一個寡婦成日裡和男人勾三搭四的?那天晚上,有男人抱著你回來,你是喝了酒,倒在男人懷裡不知道麼?哎,不能這樣的的,女人的名節最最重要,像我,這輩子要在這十裡街拿一塊貞潔牌,老了就什麼不愁了!”
“寡……婦?”顧崢皺眉。
“你難道不是嗎?不是和我一樣,死了夫婿,又守了寡,獨自帶著個孩子?”
“……”
顧崢忽然不知說什麼好了。深籲了一口氣,總算明白過來,便宜沒好貨。
她給了女人一錠銀子,委婉告訴說,自己不需要她來教女兒了,請她快點離開這裡。女人低頭看著手中的銀子,眼眸蒼涼。顧崢有些過意不去,然後,又讓萱草再拿出一串銅錢,知她生活也是很不容易的。
便又說:“你其實很有才學,字也寫得漂亮,隻是我兩教育孩子的觀念差彆太大……”女人嘴角失笑。最後,臨走之前,再三回頭,向苗苗所在的方向看過去,道:“記住了,女人要三從四德,你是個寡婦,清譽名聲要緊,以後爭取拿個牌坊,彆帶累了孩子……”
顧崢和萱草相視一眼,無奈嗬嗬一笑。
女夫子走後,萱草便道:“我看還是算了吧小姐,您還是彆去外麵找什麼夫子了,這年頭不好找,稍微好一點的,價格老貴的,還不如你早點回家,自己來教……”
顧崢道:“我哪有時間教!再說了,我學的東西也有限,能教她的無非都是些淺薄知識……”
就這麼發著愁。
※※※
“小姐,小姐……”
這天,萱草拿著一個藥瓶子。“你看,老爺子的藥就快吃沒了……”
寶藍花的葫蘆形狀藥瓶,裡麵已經沒幾顆藥丸子了,萱草歎著氣。顧崢接過,一看,是的,這是以前周牧禹給父親送的心疾丸,皇家醫館特製,隻有他才弄得到手的比黃金還珍貴的藥丸子。顧崢找了張凳子慢慢坐下來,拿著藥瓶開始發怔出神。
心想:要不要再去求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