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是個很勤快的女人,顧崢以前忙著生意攤子,顧不得院中的布置,然而,自她搬來,她隻要有閒暇功夫,除了拿著針線做繡活,便把整個院子收拾整齊亮堂、花木扶蘇的。又是一年春柳綠,春花爛漫,粉粉白白的桃花、杏花、梨花,一簇簇在枝頭上展瓣吐蕊。四合院中,屋子變得朱漆漆的,也是全歸於周氏功勞。紫藤花開得如絨球一般,一串串,從碧涔涔的葉子裡垂下來。沒事兒時,苗苗就在那紫藤花架底下撲蝴蝶,和萱草捉迷藏。
周氏來後,要說也是奇怪得緊,顧老爺身子骨居然一天比一天硬朗了。
顧崢後來想,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以前老太爺總是習慣於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是躺床上,就是悶坐、感懷過去,傷痛今下……現在好了,他那“親家母”來了,這倆老人,成日吵嘴、鬥智鬥勇,所以,顧劍舟現在的所有心思,大概都花在如何對付那女人上麵了!再沒有閒暇功夫去生悶氣了。
周氏閒不住,大概,她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在民間常年習慣了勞作、習慣了自食其力為生活奔波忙碌,所以,眼前有富貴擺麵前,倒不懂得如何去享受。她是個好婆婆,顧崢覺得自己是沒福氣吧,這樣的好婆婆,她沒有那個福分做她的兒媳婦。
周氏有時見顧崢太忙,就問顧崢要不要去鋪子幫她忙,顧崢說,哪能勞累您呢,不用了……
周氏就擺手笑嗬嗬道,嗨,勞累什麼,你要是實在不好意思,你就給我開一點工錢,多少工錢不打緊,你看著給就是……
顧崢終於懂了,周氏這個女人確實是空虛無聊。
不止如此,她一天到晚總是笑嘻嘻地,大清早,就起床把一大鍋熱熱的粥熬好,再配點親手醃製的醬菜,蒸幾個包子饅頭,把碗筷七七八八擺放在老槐樹底下的大石桌上,招呼顧崢母女等出來一起用早膳。顧崢驚訝無比,她哪裡好意思,周氏便又說:“嗨,你要真不好意思呀,你每個月就給我上交一點夥食費如何?”
顧崢如此便再不能拒絕了。萱草這丫頭很笨,手腳也不麻溜,很多時候都要顧崢親手來教,這幾年從宣城逃亡到汴京城來,她每天起早摸黑,有多久沒吃過一碗熱騰騰的稀粥了!就是那些醃製的醬菜蘿卜乾兒,也讓她的思緒飄得老遠老遠……那是久違的、熟悉得不能熟悉的、家鄉的味道。
“娘……”
她眼圈紅紅地,手捧著碗,心裡偷偷叫了一聲,卻不敢大聲說出來。
周氏看她滿眼有淚光,趕緊拿著帕子去擦:“雜了你這孩子?是不是不好吃?不好吃我就不勉強你了,啊?”
顧崢急忙搖頭,趕緊掩飾自己臉上的情愫,隻低頭扒飯。
周氏搖頭歎了口氣,這孩子,光從這點子臉上表情來看,這幾年過得該是多麼不容易……
見她把粥喝得香香的,就笑了,又問:“明天早上,我給你換種口味,把我買的來小魚乾也拿來熬粥,再賠點青菜葉子,可香了……”
顧崢便點頭:“嗯!謝謝伯母!”
……
周氏和顧老太爺時常拌嘴,但拌嘴歸拌嘴,她又會時常攛掇顧老太爺和她一起下棋,或者打打葉子牌。
周氏以前在江南做小姐時,是個才女,所以,這圍棋、象棋、葉子牌也是玩得頗為老道。
當然玩著玩著,這倆老人又會鬥起嘴來。
周氏罵顧劍舟是隻“老王八”,賭得起輸不起,心眼兒簡直比針尖還小,顧劍舟氣得,他人又笨嘴拙舌,論起罵人的功夫,當然比不得周氏,隻找不到詞兒來回懟對方,便乾瞪著眼兒,慪得要死要活。
顧崢回來,還不停向女兒告狀說:“嬌嬌,咱們明年就換個地方住吧!趕快搬走!”
顧崢便問:“搬哪去?”
“反正不管是搬哪?咱們不能和這對母子住一塊兒了!堵心!憋氣!”
顧崢一下子就懵了。然而,有次偷偷觀察他這老父親,明明牌癮上來了,手又癢得不行,眼睛時不時往院子的東邊瞄,周氏背對著他顧老正在澆花,他好幾次想去搭訕人家,偏又臉拉得比驢子還長。顧崢瞬間抿嘴笑了,說,“爹!你想要去找人家打牌,你就直接去告訴呀!”
……
顧老爺其實有時也常常陷入思索裡。除了憨貨傻女兒顧崢,他哪有看不出來這對母子在打什麼算盤主意。搬來?合租?
……
若是現在都還看不出醉翁之意,他也枉為活這大把年紀了!
他拄著拐杖,在院子的紫藤花下踱步,踱過來,踱過去,腦子一遍遍回憶著,多年前,在江南宣城的那些生活點滴。
他慢慢地閉上眼,從胸間長籲了一口氣。周氏曾罵他是個老糊塗蛋,是根攪屎棍,現在,他有些明白過來了。
“我錯了……”
“看來,終究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