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神黎一聽,輕輕笑了,也不瞞,道:“畢竟我也是要回家的嘛,而且,我和彆人約好春天了。”
聞言,緣一垂眸看手中的花瓣,唇角嚅動著,似乎說了些什麼,但又好像沒有。
神黎壓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這孩子有一雙本應豔豔烈烈的眼睛,但是打小的冷寂掩住了他的一切熱情與喧騰。
他低垂著眉眼時,總有點悲憫的味道在。
但是細細一看,什麼也沒有。
神黎聽繼國夫人說,以前她認為緣一又聾又啞的時候,總會跪拜神明,祈問上天奪走了緣一這些東西,但又賦予了他什麼,要讓他誕生在這世間這般悲苦。
如今她知道緣一聽得見也能說話……神黎終究是把這事告訴了繼國夫人,對此,她喜極而泣,不再跪拜神明詰問,而是由衷地感激。
但是神黎看那孩子的眼中沒有夏花,也不存在秋葉。
他好似既不為自己的命運悵然,也不對未來抱有多少期許。
所以現在反倒是她總會想,神明奪走了他這些,又賦予了他什麼呢?
神黎將他從臂彎中放下來,在陰天下改牽著他的手走回家去。
冬櫻的瓣葉揚揚灑灑,落了須臾,堪堪擦過了他的肩。
神黎沒給他拂去,任他發間沾著雪與櫻,帶一身冬日的光景回去。
他也沒出聲,隻是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這讓神黎想起之前在山間河澗見過的小鹿。
安靜,柔軟,乾淨。
雖無波瀾,但也像秋水一般明淨純粹。
這一瞬,神黎突然就不去想他那些與其他孩子不一樣的地方了。
她瞅著他一步一步踏著山雪的模樣,以隨意的口吻,說:“緣一,我問你,如果你可以選擇的話,你真的想去寺廟嗎?”
她說:“有沒有其它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做的事呢?”
那孩子又是靜默,像是沒聽到她在說什麼一樣。
他的目光,像是隻有那方寸之地。
那裡邊有腳下的白雪,有拂過花劄耳飾的風,和空氣的塵埃,但好像獨獨隔絕了她的聲音。
神黎不禁張了張嘴,輕聲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母親她已經……”
但是她突然被一股從心底湧上的力量止住了話頭,神黎的眼前閃過兩個橘發孩子慟哭的臉龐,眼眸一黯。
對一個孩子告知這種事怎麼說好像也太殘忍了。
然而,出乎神黎意料的是那緣一輕輕響起的聲音:“母親的病,我知道的……”
她低頭望去,恰好那孩子抬起頭來,神黎就這麼望進了那孩子的眼睛裡。
陰天之下的風吹起來仿佛都帶著些灰鬱的色彩,濃雲壓著樹梢傘尖,那後邊是足以劃破黑夜的日光。
天地間雪白的飄絮漫揚,黛青的霧靄稀釋了淺淺的光。那孩子抬起頭來時,稀疏的日光擦過傘沿,落在了他黯淡的眼眸中。
刹那像彙聚了這一瞬所有的天光似的,他那雙乾淨的瞳孔通透一片。
那是一種超乎了他這個年齡的淡然:“母親讓我不用難過。”
語畢,他低首踢了踢腳下的雪,輕聲說:“還有,我不想去寺廟了……”
神黎感覺到他握著她掌心的手稍稍收緊,像不安,又像緊張。
他又抬起頭來了,那張小臉上有被風吹出的些許緋色:“若是母親走了,你也要走了,能把我也一起帶走嗎?”
神黎微微瞪大眼。
也是這一瞬,他笑了。
也許是不常笑的緣故,他淺淺彎著嘴角的弧度生疏而赧然。
但是那緋色的眼瞳盛著流光,稚嫩的孩子彎著眼角,青澀的眉眼間儘是溫軟而明媚的笑意。
周圍的雪紛紛揚揚,唯這傘下是一片靜謐的呼吸。
神黎從沒想到自己能從這孩子身上看到如此明媚盎、然的一幕。
原本她總以為這孩子就像那燒儘了的黯淡的柴薪,卻不想他其實也可以像陽光般溫軟。
他的微笑清淺得像不求答案。
那眸光悠轉的目光遼遠得像在注視蒼穹上傾儘的天光一般。
神黎怔忡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她蹲下身來,伸出手去輕撫那孩子微涼的臉頰,其溫柔的神色和小心翼翼的動作像在觸碰什麼珍貴的寶物一樣。
“真是,拿你們沒辦法啊……”
神黎輕輕地笑,注視著緣一的目光溫和得像是這陰天飄雪中有了世間最最最耀眼明媚的暖陽一樣。
神黎牽著緣一回家的時候,正巧岩勝拿著牌過來找緣一玩,神黎由著他們去,自己去找了繼國夫人。
等她咬著柿餅去找那兩小家夥的路上,遠遠地就聽到家裡突然熱鬨起來了。
她一問,原來是繼國家主率兵回來了。
可是緣一還在岩勝那,神黎想,還是趕緊去帶他回來得好。
然而,當她過去時,卻見那光線幽白的走廊上,一個身穿武士服的中年男人在周圍仆人不敢吱聲的目光中揚手重重扇了岩勝一巴掌。
啪的一聲。
她瞳孔一縮。
空氣中有飄飛的紙牌,像那場淅淅瀝瀝的大雨中破碎的傘麵。
那一聲直擊臉頰的脆響,像極了當年黑發男人一拳打在了橘發孩子身上的聲音。
但是沒有哭喊,也沒有啜泣。
有的隻是來自孩子的一聲輕輕的悶哼,以及那中年男人暴怒的吼聲:“不是說了不準靠近他嗎?!”
隨即,咚的一聲。
岩勝的身影與記憶裡那抹小小的身影一起搖晃著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