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麵對自己日況愈下的病情,她既不惶恐,也不害怕。
麵對他這個沒能醫好她的“醫生”,也不遷怒和怨恨。
她的目光清澈而明亮,絲毫沒有將死的陰霾。
她說,這是我身上最後幾顆糖了,都給你。
那是她當時能夠給予他的最好的東西。
她全給他了,在神佛與死亡麵前。
有一瞬間,他又想要殺了她了。
暴戾的怒火不知緣由地躥上心頭,他想死死掐住她的喉嚨,看她的眼睛在窒息間染上對他和死亡的恐懼。
她會想要收回自己的糖,後悔地發現自己感謝的對象正在殺死她。
那種遊離於生死邊緣的飄浮感,會讓她猙獰地抓住自己身邊唯一能夠抓住的稻草,然後,殺死他。
就像曾經的他殺死醫師一樣。
但是他沒有,所以她也沒有。
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對他的害怕。
——明明撞見他吃人了。
那是,何等的傲慢。
或許,還是有一點對他的害怕的。
不然有段時間,也不會一直想往外跑。
但是不行,去外麵她可能會去對彆人求救,會暴露他的行蹤,會讓獵鬼人找到他。
他還沒恢複力量,不能離開那個躲藏的好地方。
可是,呆在原地的時間越長,就意味著被追蹤到的可能性也日漸升高。
所以他不免開始焦慮。
於是有時候,他還是會冒險去遠些的偏辟村子裡吃人,力求趕緊恢複。
每當那個時候,他表麵上還是會說是為了去給她帶藥。
於是,她就會懶懶地站在門邊的櫻花樹下,彎著眸子輕輕地笑著,說:「那我等你回來啊。」
暮春裡零落的花,就像她自身即將凋謝的生命。脫離了枝頭的花,踩在腳下,碾進泥裡,連傍晚的霞光都照不到。
所以,他想,她並非等他,而是等他救命的藥吧。
但是,她的目光,自始自終都沒能被陰霾覆蓋。
即便她也覺得自己要死了。
因為她邀請他一起去看海,說是臨死前的願望。
可是她的笑容,輕快得讓他感覺不到那種曾經壓在他心頭的沉甸甸的死氣。
時間總是悄然而過,留不下一絲痕跡。
寺廟裡的風景永遠隻有那一排櫻花樹。
寂寥的春日,櫻花易逝,很快,也就成了幾棵光禿禿的枯枝褐乾。
初夏未到,可是枝椏間冒出綠騰的葉。
相對的,她的身體已經行將就木了。
那是他的血都改變不了的情況了。
她連變鬼都不行,已經沒有一點利用價值了。
與此同時,他吃人的事情終於還是慢慢被注意到了,有些敏銳的人類順著蛛絲馬跡追到寺廟來,並終日在外邊徘徊,關注著一切動向,並計劃著什麼時候要來討伐。
正巧,他也得知獵鬼人差不多追來了。
他想正好,將她拋棄了,讓那群村民以為吃人的是她,一把火燒了,誰也不知道真相,然後他就能更安全地逃往另一個地方。
所以他開始有意向一些人類透露消息,散布謠言,將她偽裝打包成「鬼舞辻無慘」,引導他們以為吃人的惡鬼是寺廟裡的名為「零」的神職者。
決定離開的那一天午後,他看見她難得出現在了白晝裡。
她一個人坐在陽光明媚的走廊上,沐浴在晃白晃白的日光中,蒼白得幾乎要與那些光融在一起了。
那一瞬間,他知道,她要死了。
即將死於驕陽之下。
飄逝的落櫻中,她的目光虛浮恍惚,找不到落點。
然後,她無意間偏過頭看見了他,便在風鈴脆響的屋簷下對他無聲地微笑起來。
那灼熱的陽光在侵蝕著她,好像要將她化作光一起帶走。
他冷眼看著她,像以往看著那些將死的人類一樣。
他猜測她心中的感受,一邊期待她因疾病或陽光露出痛苦的表情來。
但是,她臉上卻是近乎歡欣的笑,仿佛死在陽光中是最好的死法。
她自始自終,沒能染上一絲屬於死亡的陰鬱與晦暗。
他覺得她真是不可理喻。
甚至想衝過去將她就地殺死。
為什麼不怕死亡?
死亡能讓一切化為烏有,什麼都不存在。
作為人類時,他一開始就有著彆人求之不得的貴族出身,也有著令人折服的才能與容貌,他會有光明無限的未來與前途,但是,一切美好的事物,在少年時一場突如其來的惡疾絕症麵前,皆隻能化作泡影。
以前日夜飽讀鑽研的文書詩賦一夜間失了價值,隻能爛在逐漸癟弱下去的肚子裡。
曾經多少女眷傾慕的注視變成了避之不及,唯恐沾上晦氣。
那些遞來的花枝繪扇變成了幾句虛假敷衍的問候,隨後就石沉大海,不見回音。
多少同齡人曾經讚歎傾羨的目光,變成了憐憫但實則幸災樂禍的唏噓。
那個時代裡,絕症與死亡被認為是妖鬼作崇,請了所謂神職者來驅邪散惡依舊不見好轉,因此,有些人甚至認定這就是神對他的懲罰。不管點多少昂貴濃鬱的熏香也驅不開藥材的苦澀,無論春天還是秋日,他再無法去踏足歌會。
在貴族家裡,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榮貴的地位,和作為人的價值。
愛嚼舌根的仆從開始在私下裡有意無意地談起他的病情。
他的世界被一卷竹簾遮掩,風帶不來遠方生機豐碩的喜意。
人們依舊隔著朦朧的竹簾對他俯身躬首,可有時抬起來望向他的目光卻閃著冬季的徹冷,連帶著語氣都不具恭敬。
他們的那些心思,自認為掩飾得極好。
但是在他的疾病與死亡麵前,他們覺得這是能被允許原諒的失禮。
因為不久後就沒人會記得他了。
死亡能讓他的一切都變得無關緊要。
因此,他從沒見過對死亡毫不恐懼的人。
可是那個女人,直到死前還在微笑。
她不怕疾病,也不怕死亡。
明明同樣是躺在被褥中,明明是同樣咳血昏睡的慘態,可是她的目光和微笑,就好像在嘲笑那個作為人類時被它們折磨得那般狼狽落魄的自己一樣。
所以幾百年前的那一晚,他冷眼看著她,摩挲著她脖頸上的動脈,想要將其撕裂,讓她立馬暴斃。
但是並不需要他動手了。
因為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咽氣,連著身體一起被焚毀在寺廟中,連葬禮的火化儀式都不需要了。
她的失憶會讓她成為另一個人死去。
除了他和黑死牟外,沒人會知道她已經死去了。
死了後她什麼都不會剩下。
他幾乎想勝利地笑。
隻是,她那臨死時刺入他心臟的傘與刀,混著她的血流進了心間,灼熱疼痛得令他窒息。
那是他身為人時就跟著他的心臟。
以致後來幾百年的歲月裡,連同那個男人留下的痕跡一起,每個無星星無月亮的夜晚都在炙烤著他的身體。
終於,他捥掉了那顆心臟,將其捏碎燒毀,不留一點痕跡。
她留下的疼痛感再也沒有了。
但是,有一天,她又出現了。
當在吉原看見那個一閃而過的影子時,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亡靈。
後來,她以女傭的身份來到他的麵前時,他說他叫零,並一瞬不瞬地盯著她,仔細觀察她的反應。
但是再見的人沒有恨意,也沒有憤怒,乾淨得像顆水晶,像之前失憶的狀態。
她的身體狀況也十分健康。
她說:「我之前受了點傷,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難道是最後一刻鬼化成功了嗎?
……有可能,不然不可能活那麼久,而且她照顧他的那段時間,也總是晝伏夜出。
至於她不受限他,可能是和珠世一樣脫離了他的控製。
這樣一切就解釋得通了。但是他沒有冒然對她下手,因為她之前就是個強勁的人類,更何況是身體無薑的情況。
可是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十分儘職地照顧他,還去為他祈禱。
他漫不經心地說:「祈禱有用的話,那個女人就不會死了。」
就像曾經將自己當作太陽神的巫女,說著神明會庇護她的女人,不是也已經作為人類死去了嗎?
昏暗的燈光下,他細細觀察著她的表情,但是她卻隻是溫和的微笑,幾乎沒有反應。
她真的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下子,好像又回到了幾百年前的寺廟裡,但是一切又好像都反轉過來了。
曾經,他“照顧”她,變成了她照顧他。
那個枯燥無聊的秋季,作為消磨平淡時間的東西,是書,是琴,和她站在一旁微笑的麵容。
相比人類,她既不大驚小怪,也不吵吵鬨鬨,甚至不怎麼怕他的脾氣,她耐心溫和地與他相處,與記憶中那些人完全不同。
也許是那顆心臟被剜掉了,他再也感受不到她所帶來的疼痛了,連同以前的憎恨與厭惡都被時光磨淡了些。
「少爺,您見過海嗎?」
那個午後,她大膽地說著令他氣息驟冷的話。
她嘴裡那麼尖銳滾燙的話語,是自他作為人類患病後就再沒出現的光景。
倏然間,胸膛處曾經存放著一顆心臟的位置又莫名疼痛起來,他近乎憤怒得要當場將她殺死,讓她體會那種痛苦。
但是,她明媚的微笑中,那雙亮亮的眼睛,與記憶中她臨死前的一模一樣。
那時,她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陪我一起去看櫻花,還有海,好嗎?」
……當然可以,一起去吧。
他會找到克服陽光的方法,到時候她就在最喜歡的陽光下死去吧。
他的怒火驀地冷卻下去,宛若已經提前看到她死亡時那眸中冷寂的藍了。
但是他很快發現了她能見陽光。
這讓他忌恨得想將她拆骨入腹。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永遠和他不一樣?
他得不到答案。
終於,那樣的她在他觸碰不到的白天毫不留戀地離開了。
但是,她離開時他沒說什麼,因為隻要維持好那個身份和與她的那層關係,那麼有個能在白天為他辦事的屬下是件好事。
於是,他坐在黑暗深處,陸陸續續收到了她寄來的信。
都是些沒用又無聊的內容。
但是,她說,她會帶著太陽花回來看他的。
她寄來的信裡有一張黑白的照片,但不管是那黑白的色彩,還是隔著粗糙質感的畫麵,於他而言都是虛假的東西。
就像他的身份一樣。
但是,他可以繼續扮演那個收信對象,因為這對他來說很簡單。
可是,新來的女傭是個有些敏感又不夠聰明的人,她對他不屬於人類的部分有些敏感,她害怕他的目光,卻又不會掩飾,她忍受不了他的脾氣,總是去向他人抱怨。
像遙遠歲月中的那些人一樣。
她不但不聰明,而且,冒失到笨手笨腳的地步。
所以有一次當她失手將手邊的燭火打翻時,他厭煩到隨手就將她殺了。
可是,隨即響起的是幾個女人恐懼的尖叫。
有幾個路過的女傭無意間撞見那一幕,即便他立馬殺了她們,可是她們的聲音還是引來了宅邸裡的人。
就像推倒一張多米諾骨牌一樣的連鎖效應,其他人幾乎隻是嗅到血腥氣,看到滿地的血,就四處尖叫起來。
那樣刺耳尖銳的的聲音在寂靜的冬夜裡令他暴怒得瞳孔驟縮:「閉嘴!」
那些人像老鼠一樣四處逃躥,想要跑出去求救,躲起來了卻還在咒罵。
他們恐懼的目光,切切實實在看著一個怪物。
他不禁撕破偽裝,一個一個地將他們殺死了。
因為,他們的尖叫無法抑製,會傳遍那片地區;他們恐懼的目光像一把刀,會將那個身份慢慢撕裂。
他的從容與平靜被怒火打破,可怖的表情漫上慘白的臉,臉上的青筋劇烈鼓動著,他的眼睛如他們的血一樣紅:「閉嘴!」
「我要給您寫信。」
火光微暖的祭典上,她擁抱著他時近在咫尺的聲音在說。
隻要維持好那個身份……
「我會回來看您的……」
初冬的清晨,他拉開窗簾的一條縫隙望去時,她在雪白的天地間明媚地微笑。
她還會回來的。
所以,不準喊,也不準說……
可是尖叫聲依舊無法抑製,所以他的屠殺也無法停止。
走廊上的燈被他的攻擊打碎,玻璃碎片像星屑一樣落下,像極了斑駁的景色中那淋了她滿身的櫻花。
「那我等你回來啊。」
忽明忽亮的燈光仿佛能將那個人站在門邊微笑的麵容割裂開來。
一切好像都反轉過來了。
曾經被她等待的,變成了等待她的。
如老舊照片泛黃模糊的,是染著霞色的天。
嘎吱作響的寺廟木門,擋不去她不帶期待的目光。
他知道,她當時早就已經不覺得他能醫好她了。
她的目光裡,是不對自己抱有希望的笑意。
所以,她並不是等藥。可能隻是單單在等他。
但是,他依舊說:「我會醫好你的。」
吐出那句話時,心底裡沒有任何想法,對一個將死之人他可連一點憎惡的情緒都吝嗇給了。
不帶任何殺念,不帶任何嘲諷,腦袋一片空白,那句話或許會讓她等待的事物發生轉變。
不是等他。
總之,不準等他。
但是,她說,會等他回來。
所以,鬼使神差的,當決定拋棄她的那一夜,他又回去了。
他要回去看她死前的最後一絲表情,看她在火中還笑不笑得出來。
心情好點的話,他可以割開她的喉嚨,讓她死得乾脆利落一點。
無關緊要的記憶被豔紅的血翻起,褪了色的畫麵裡,沒有溫度也沒有質感,唯有疼痛與鮮血是最為清晰的。
名為紅葉的女傭是與她走得近的人,她跌坐在殘破鮮紅的屍堆裡,在他冰冷刺骨的注視下,顫顫巍巍地吐出了個這樣的名字:「神……神黎……」
他一揚手,就已劃破了她的喉嚨。
飛揚的血液濺上牆上的壁畫,那個沒有月亮星星的夜晚,他也是隨手一揚,就將她身邊的女人殺死的。
因為那是獵鬼人。
她在告知她真相。
哪怕她已經要死了。
終於,當一切都如他的意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發現整座宅邸已經被那沒來得及撲滅的燭火吞噬了。
大火將所有東西都燒毀了,像那張化為灰燼的相片一樣,什麼都沒有了。
可她帶笑的聲音仍在耳邊:「我會回來的……」
她還會回來的……
但是,他必須,將她拉到黑夜中才行。
因為即便多麼想將她殺死,可是隻要她能去沐浴陽光,隻要她能站在日光下,他就永遠無法殺了她。
就像她曾經站在櫻花下微笑,就像她曾經坐在陽光中迎接死亡。
黑死牟能冒死將她從陽光中拖回黑暗,能將她從死亡邊緣拖回來。
可是他不行。
而她確實回來了。
要回來殺他了。
所以,他也要殺了她。
寂靜無聲的臥室裡,上弦之貳死亡的信息湧入大腦,窗外降臨的是天空淡藍的黎明,風揚起的窗簾下,他站在最陰暗的地方,冷聲對上弦之叁說:“殺了那些獵鬼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他曾經有機會親手殺了她的。
可是,黑死牟沉默的刀在月夜下隔開了他與她的距離,橘發少年殺意沸騰的拳頭間,是一雙與她相似但是卻冷到能凍結火光的藍瞳。
而死了幾百年的那個男人,在火海中擋在她麵前的身影,直到今日,依舊令他恐懼到不可跨越。
每當他控製不住對她的殺意時,身上那些陳列了數百年都無法愈合的傷口就會像剖膛破肚般灼痛起來,幾乎難以忍受。
即便是死了,那個家夥也要化作亡靈保護她嗎?
她也曾經砍過他的手,用燈杵刺過他的眼睛和大腦,火紅的豔色中,她眸中的恨意與憤怒被她連同紅赫的刀一起刺進心臟。
那些疼痛的傷口從深處破土出了密密麻麻的恨意與憎惡,怒意像噴薄而出的熔漿流經四肢百骸。
怒火可以化作最豔的紅色,傾瀉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可是潺潺流出的血液有時太豔了,豔得像某個冬祭上巫女們飄飛的緋袴。
黑暗中,猶如石子落入清水之中——
咚的一聲。
突然從屋簷上滾落的木屐砸上了他的頭。
他惱怒地看去時,卻望進了一雙能將其澆滅掉的瞳孔中。
終結的雅樂裡,比血還要豔麗的流蘇耳飾和火紅和服在燈火倏微的眼球裡燃燒,星星閃閃爍爍的蒼穹之下,是她明媚張揚到能灼痛瞳孔的笑容。
於是,破碎過的眼球深處依舊殘留著當時的祭火。
而被怒火灼燒的大腦神經,剝落不開的依舊是那句話。
「我會回來看您的。」
黎明的光漫進窗台,光與影的分割處是她不會再打破的邊緣界線。
她不會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神黎:“怪誰呢?!”【bushi
屑老板:“我隻是想當個被人伺候的普通少爺而已。”【bushi
神黎,對屑老板來說,大概就是冰火兩重天?【bushi
寫寫屑老板,畢竟他與神黎的故事算暗線,推動著這篇文,再不寫就沒機會寫了
萬字送上,寫這麼長,反正簡單來說,就當成是屑老板想殺人,可是一直殺不死所以催生出的產物和怨念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神黎和屑老板大概就是個互相毀滅彼此的故事,畢竟兩個碰上時對彼此的印象和記憶都是顛倒的,腦電波對不上啊,所以就隻能這樣了哈哈哈哈哈。,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