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剛才這一手,在場的人中,恐怕隻有他和鬱航看懂了,其他人都雲裡霧裡。
不然,他們也一定會驚呼出聲的。
老人問得無心,原本神情興奮的小男孩卻一下子緊張起來,下意識用手肘去碰一旁的鬱白,嘴裡本能地求救:“小——小白叔叔!”
“……”
被突然叫到的鬱白輕咳一聲,連忙收起手頭幼稚的動作,轉過身來,若無其事地幫侄子解圍。
“對,小航會下圍棋。”他信口開河道,“就是因為看他下棋有趣,我才對圍棋產生了興趣。”
袁老頭的這聲叔叔真是叫得越來越熟練了。
他管袁玉行叫叔叔,袁玉行也管他叫叔叔。
輩分各論各的,總之互為叔叔。
……真神奇。
鬱白這樣想著,重新看向棋桌旁的兩人,忍俊不禁道:“這局結束了嗎?”
“是啊。”張雲江長歎一聲,坦然地搖搖頭,“我已經輸了,輸定了。”
一局終了,第一次真正跟謝無昉對弈的老人,忍不住暗暗跟下午時看到的那一盤棋局作起了對比。
在那一局裡,對方模仿了他與老袁的對局走勢,讓本就掉以輕心的後者漸漸以為勝券在握,卻渾然不知自己早已跌入了陷阱。
棋風多多少少會反映出奕者的性格與習慣,或剛或柔,或攻或守。
不過,除了最後那一手堪稱天外飛仙的妙棋,那盤棋不能算是謝無昉自己的棋局,他隻是複刻後又破解了而已。
“先前我還以為,你會是比較迂回穩健,講究布局的風格。”
張雲江回憶著這驚心動魄的一局,感慨道:“沒想到,你居然是這麼直接的攻殺型,步步緊逼,一刻都不讓人喘息,實在是看不出來。”
但仔細一想,其實跟對方異常坦率的個性很吻合。
有了鬱白幫忙掩護,會下圍棋的小男孩鬱航總算敢大膽發表看法了。
“棋風真凶啊,咄咄逼人的,而且落子那麼快。”他長出一口氣,脫口而出道,“我
光是在旁邊看,都看出了一身汗。”
白子全程都被壓著打,偶有的掙紮反撲也很快被掐滅,小小棋盤上,漆黑的雲子來去隨心,有種目空一切的淩厲與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餘的棋子,要將每樣不容於此的異物都驅逐殆儘。
而執棋之人的棋藝,倒也襯得上這份霸道。
聞言,張雲江笑了起來,隨口道:“你小小年紀,居然能看懂這麼多,真有靈氣。”
小男孩自知失言,慌忙閉上嘴巴。
幸好這會兒張雲江的注意力不在這裡。
老人盯著這方已經落敗的棋局,十分意猶未儘,躊躇了片刻,還是沒按捺住心頭的衝動,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謝無昉:“先休息一下?不知道你累不累……”
由於這近乎碾壓式的凶猛棋風,這局棋結束得遠比想象中要早。
可他這會兒正在興頭上,哪怕是輸,也想再多輸幾l把,因為實在是精彩又痛快。
張雲江問坐在對麵的年輕人,而他卻將視線投向了一旁的看客。
鬱白也正看向謝無昉,替神情躊躇的老人把話問出了口:“這局結束得好快,你要再下一盤嗎?”
謝無昉語氣平靜地說:“我已經確定我學會多少規則了。”
麵露期待的老人怔了怔,回憶起此前對方主動提議下棋時說的話,立刻明白了這是拒絕的意思。
他說是想找自己下棋作為練習。
所以這就練習完了?
……真是可怕的天賦與學習速度。
張雲江深感遺憾,但也不好強求,正想主動說先下到這裡,免得旁人為難,忽然聽到一道手機鈴聲響起。
鬱白停下了原本想說的話,從口袋裡摸出叮鈴作響的手機,看了眼屏幕,立刻站了起來:“抱歉,我去外麵接個電話,你們先下。”
“誰啊?”旁邊的嚴璟好奇地湊過來,然後嘖了一聲,“天哥怎麼這麼愛打視頻電話?”
“可能因為職業習慣吧……活要見人?”
鬱白一邊應聲,一邊往外走去,不想打擾棋室裡的清淨。
在棋室裡坐得快睡著的嚴璟見狀,像是找到了逃走的機會,連忙一溜煙地跟上:“好久沒見天哥了,我要跟他打個招呼,嘿嘿,你們繼續啊。”
鬱白任他跟上來,懶得揭穿,思索著孫天天打來電話的原因。
肯定是來關心他的。
“我都忘了,阿強他們還在局子裡,我又被警察追了一通。”
他喃喃自語著,嚴璟就很熟稔地接上他的話:“我記得這時候的天哥在外地出差啊,他不會連夜趕回來找你吧?”
鬱白有點發愁:“……很有可能。”
畢竟未婚未育的單身漢孫天天,一直致力於當好一個慈愛的父親。
悠揚的鈴聲中,兩人說著話離開了棋室,聲音漸行漸遠,直到再也聽不分明。
仍乖巧坐在棋室裡的何西看著他們離開,好奇地問身邊的小男孩:“天
哥是誰呀?”
“不知道啊。”袁玉行第二次聽到這個很有大哥氣質的名字,但還是一頭霧水,“你得問小白……咳!叔叔,好像是個跟他很熟的朋友吧。”
隻是跟著鬱白出來幾l個小時,就見識了不少新鮮事物的小女孩想了想,很是羨慕地說:“小白哥哥有好多朋友呀。”
有能一拳打暈父親的嚴璟哥哥,有家裡像園林的張爺爺,有聽上去很厲害的天哥……還有來人間旅行的神。
“是啊,好多。”袁玉行隨口感歎道,“我估計之後我們還會認識更多叔叔的朋友呢。”
也不知道小白到底是乾什麼的,感覺身邊什麼樣的人都有。
張雲江倒沒太在意這個小插曲,正想收起散落的棋子,主動結束今晚的棋局,就聽見耳邊響起一道有些冷冽的聲音。
“再下一局。”
老人愣了一下,頓時喜上眉梢,沒注意到對方的語氣,連聲答應,生怕他反悔:“好啊好啊,太好了!”
旁邊的小男孩當即結束了閒聊,眼巴巴地在蒲團上坐好,小女孩也跟著安靜旁觀。
十分鐘後,跑去外麵接電話的鬱白尚未回來,靜美的棋室裡仍然隻有這兩大兩小。
房間裡陳設未改,被燈光籠罩著的盆景枝條疏朗,葉片濃綠,卻不再像詩意盎然的盛春,更像是讓人心慌意亂的炎夏。
因為身處棋局裡的張雲江已經滿頭是汗,被對麵的黑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蒲團上的小男孩也汗涔涔的,神情與他如出一轍,簡直不敢呼吸。
小女孩則眨著大眼睛,既好奇又瑟縮地看著那方不斷變幻的棋盤。
漆黑的雲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個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每次落下,都會讓張爺爺惶然地抹一把汗,再令圍觀的袁爺爺眼睛一亮,同時緊張地攥緊拳頭。
棋盤之外,黑發藍眸的大哥哥手執黑子,一言不發,美麗得不似人類的眼睛裡映出那片近在咫尺的暖黃棋格,又或是彆的什麼。
何西漸漸覺得,她好像也能看懂一點袁爺爺口中的棋風了。
真的好凶哦。
她怯生生地想。
……比剛才還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