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黑白交錯的棋盤,一樣美麗輕盈的雪花。
卻是不一樣的學棋孩童。
和錯落開的生死。
老人麵露輕悵,孩童卻神情天真,接續著落雪前未竟的話語,好奇地問他:“那你和張爺爺一起學了多久圍棋呀?”
“我學了三年多,他應該是四年吧。他比我天賦高,也比我堅持得久一些。”
何西驚歎道:“好久呀!”
對年僅八歲的小女孩來說,這是很久很久了,加起來已是她一生的長度。
“學完了以後呢?”她懵懂地問,“去參加比賽,跟彆人比誰更厲害嗎?”
小男孩卻聽得笑了,他笑著搖搖頭:“反了。”
“什麼反了?”
“是因為知道比不過彆人,才不學了。”他語氣平常地說,“圍棋是一門很看天分的學問,如果夢想是一輩子當個棋手,隻靠熱愛是不夠的。”
“但是,你可彆學我半途而廢啊,你比我小時候有悟性多了。”
何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哦了一聲,問他:“袁爺爺,你是因為覺得
自己的圍棋成績不好,所以不學了嗎?”
她學不會老師教的那些知識的時候,也常常生出不想再上學的念頭。
“嗯。”
“那張爺爺為什麼也不學了呢?”她茫然地問,“你剛才說張爺爺有天賦呀。”
“他啊,是比我有天賦,但情況特殊,所以即使是那樣的天賦,也不夠他再學下去的。”
“什麼情況特殊?”
“他是獨生子,家裡條件又不一般。”袁玉行用時下年輕人流行的方式說,“除非學成了天下第一,不然就隻能回去繼承家產咯。”
他語氣輕鬆,像在開玩笑,何西卻沒有笑,稚嫩的臉龐浮現出鄭重之色。
她喃喃地說:“不能繼續學圍棋了……那時候的張爺爺一定很難過。”
小男孩怔了怔,沒有說話,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蒼老的目光變得分外柔軟。
何西感受著發頂傳來的體溫,又小聲說:“袁爺爺,你決定不學了的時候,應該也很傷心吧。”
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來,兩個爺爺到了白發蒼蒼的年紀,依然那麼喜歡圍棋。
從前隻會更喜歡。
“……不傷心。”小男孩彆開臉,聲音很輕地說,“我沒天分,家裡還窮得叮當響,哪能一直把時間耗在這東西上麵,放棄也是應該的。”
他說得又輕又快,話音淌進寒冷的夜,像一片悄然融成了水珠的雪花。
雪仍在下。
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安靜地看著雪,掌心已接過無數朵純白的花。
她看見管家阿伯從不遠處的長廊上匆匆走過,目光相遇時,笑著對她點點頭。
何西就也笑起來,朝路過的老人招招手,然後問身邊的小男孩:“對了,袁爺爺,他們為什麼叫你富貴呀?”
她已經弄懂了大致的來龍去脈,知道管家爺爺和張爺爺口中的那個富貴,就是袁爺爺。
可袁爺爺的名字明明是袁玉行。
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那是小名嗎?”小女孩有點羨慕地說,“我就沒有其他的小名哎。”
孩童問得純真,袁玉行微微一怔,便歎息似地笑了:“因為你的名字本來就很好,不需要彆的名字了,小何西。”
“富貴不是小名,是我以前的名字,十幾歲的時候改成了現在這個。”
小女孩驚訝得瞪圓了眼睛:“咦,你改過名字呀?”
“是啊,最早叫袁富貴,很土吧?”袁玉行說,“這是我爺爺起的名,小時候在街上喊一聲富貴,能有一個排的人齊刷刷回頭,哎,傻氣得很,幸好改了。”
何西被逗得笑彎了眼,連忙說:“現在的名字特彆好聽,有種古代人的感覺,是你自己起的嗎?”
袁玉行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說:“這個名字的確是從古詩裡來的。”
“真的嗎?是什麼詩?”
白雪紛飛的屋簷下,個子矮矮的小男孩凝望著天邊遙
遠至極的星與月,不知想起了什麼,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露洗玉宇清無煙,月輪徐行萬裡天。”他輕聲說,“是從這句詩裡取了兩個字。”
小女孩聽得認真:“袁爺爺,這句詩是什麼含義?”
她聽不懂詩句背後的寓意,隻覺得大約是幅很美麗的畫麵。
像停泊在小小掌心的雪花一樣美麗。
耳畔童聲清脆,有著蒼老靈魂的小男孩因而想起那首自己唯一完整背下來的冷僻古詩,想起如夢似幻笑聲歡暢的今夜,也想起更多更多的事。
他注視著眼前真正年幼的孩子,聲音忽的哽咽。
“詩裡說,你會見到一個很美好,很寬闊的世界……隻要你聽從自己的心,一直往前走。”
月光清澈如水,細雪一直一直地往下落。
玻璃窗前的青年怔怔地凝視了許久,才回過神來,驀地轉頭去看身後的人,溫暖的棕發在空氣裡劃出一道爛漫的弧線。
“外麵下雪了。”鬱白喃喃地說,“是真的下雪了……還是我的幻覺?”
他才剛期盼過極少降雪的群星市能下一場雪,雪就忽然落了下來。
幾乎像是神的應許。
攬儘雪花的淺棕眼眸此刻那樣亮,比月更明,注視著他的男人眼中便也漫過了淡淡的笑意。
“不是幻覺。”祂說,“是真的下雪了。”
是誰讓雪落下來的呢?
答案那麼明顯。
窗邊的鬱白這樣想著,眉眼彎彎地問謝無昉:“你不過來看雪嗎?”
佇立在洗手池前的男人就放下了手中洗淨的廚具,依言向他走過來。
其實隻是幾步之遙,不過一兩秒的距離。
第一秒的時候,鬱白看見原本討厭白色的祂,順從地走向窗口的雪景。
於是他放下了手中盛滿熱巧克力的杯子,隨手擱在餐台上。
第一秒的時候,他主動迎了上去。
喝醉以後隨心所欲的渺小人類,給了神明一個燦爛純粹的擁抱。
白皙的臉頰驀地緊貼住正透出熱意的肩膀,微微濕潤的發梢拂過男人線條冷峻的下頜,玻璃窗裡映出那片陡然漾開層層波瀾的灰藍湖水。
“我喜歡這場雪。”他用力地抱住了為自己實現願望的神,聲音雀躍明亮,“很美,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