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這樣幸福過。
沒有圍繞著錢財與公司的紛爭,沒有那些叫人頭痛和心寒的話,什麼股權、繼承、拱手讓給外人……
卻有第一次和他一起堆雪人的親孫子,還有那幾個因棋結緣的新朋友,陪他一道度過這個突如其來的冬日。
隻不過,同樣被卷入捏星星風潮的老人,戴上老花鏡用了半天親手做出來的雪花星星,也沒比其他人手中的古怪多邊
形要好看多少。
實在比不上小謝老師的高超水平。
無論是捏星星,還是下圍棋。
如今的張雲江愈發篤定?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在公園裡被謝無昉解過一次的那盤殘局,至少還有一種破局之道。
但卻朦朦朧朧的,遍尋不見。
或許是他老了,腦子鈍了。
又或許是這些日子裡有太多幸福的事情可做,沒有多少心思分給往日沉迷其中的圍棋。
早早起來的清晨,老人獨自待在書房裡,琢磨了許久棋譜,又看一眼時間,估摸著孩子們差不多該起床吃早飯了,就打算去餐廳陪著。
但張雲江剛推開書房門,卻見到了一個在走廊上來回踱步的小男孩。
“小航?”他有些意外地喚對方的名字,“你找我嗎?”
小男孩忙不迭地後退了一步,一臉若無其事:“啊?沒有啊,我這是散步路過。”
老人順著問:“哦,那你吃過飯了嗎?要去餐廳嗎?”
“我早就吃過了。”他反射性地說完,想了想,又小聲道,“你要過去啊?那我也去……反正,我沒吃飽。”
“好啊,我們一起過去。”張雲江笑了,“你這次要多吃點,離午飯還有些工夫。”
所以一高一矮的兩道身影,一同走向餐廳。
輕緩交錯的腳步聲中,小男孩悄聲問:“你剛才在書房裡乾嘛呢?”
“在琢磨一盤殘局。”
老人答完後,想起小鬱醫生說過,鬱航是個很喜歡下棋的小棋癡,便問:“等吃過早飯,要不要跟我下盤棋?”
身高隻到他手邊的小男孩愣了愣,驀地搖搖頭。
“不要!”袁玉行小聲地說,“我不跟你下。”
師兄從小就比他厲害。
他輸過一次又一次。
這次或許還會在難以自抑的眼淚裡,輸得一塌糊塗。
多丟人啊。
所以性情古怪的小棋癡,一次又一次拒絕了老人下棋的邀請。
但與對方一同度過了一次又一次的一日三餐,十二時辰。
直到第七個清晨,天光熹微,淡藍空氣中依舊飄著潔白的雪。
牆上的時針剛走過五點,睡眠很少的老人已經起來,到了書房,正要翻開那本寫有棋譜的筆記本,在其他人醒來前,例行做一會兒一個人的功課。
卻有一陣日漸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響起,伴著急促的敲門聲。
徘徊了多日的小男孩終於推開這間書房的門。
不等屋裡的人應聲,他一反常態地主動問:“下棋嗎?”
孩童的目光那樣亮,隱隱透出許多與年齡不符的濃重情緒。
書桌前的老人微怔,很快放下了手頭的筆記本,沒有問原因,而是溫聲道:“好啊,現在嗎?”
“對,現在。”
現在隻剩下兩個小時。
漫長難捱的這輩子裡,他還能再輸最後一次。
可到了那間格調雅致的棋室裡,小男孩姿勢端正地在蒲團坐下之後,卻聽老人略顯躊躇地開口:“小航,你願不願意試著下一盤殘局?”
“殘局?”他問,“你老待在書房裡琢磨的那個嗎?”
“對。”
袁玉行正要點頭應好,又聽見張雲江繼續說:“是我跟一個老朋友下過的一盤棋……就是那天你們過來的時候,我正到處在找的那個朋友。”
“其實小謝老師已經給那天本來勝負分明的殘局,找到了一個反敗為勝的法子,但我始終覺得,還有另一種解法,可惜能力有限,想了幾日,也沒有頭緒。”
“你願不願意試試看?”張雲江目光期盼地看著他,“雖然我還沒有見過你下棋,但之前跟你一起偷聽小謝老師上課的時候,能看出來你悟性極高……”
他話音落下後,小男孩失神了許久,竟主動拿起了那個盛滿黑色雲子的棋罐。
他喃喃地說:“我會贏的。”
見狀,老人怔了怔,連忙道:“我的確想讓你執黑子,因為黑子是看上去必輸的局勢,才需要扭轉乾坤的嘗試。”
小男孩的動作僵了僵,掩飾似地將棋罐塞回給他:“……你擺局吧。”
老人就依言擺出了那盤早已諳熟於心的殘局。
這起初是兩個老人在公園樹蔭下的一盤對局,白子溫潤,黑子急躁,交替著一步步走到了黑棋必輸的局麵,以至於執黑先行的老頭心中不愉,才對無辜的路人撒了氣。
此時孩童模樣的袁玉行恍惚地想,他哪有什麼極高的悟性,從來都隻是個沒有天分的臭棋簍子。
可他無比篤定地相信,今天這局棋,他一定能贏。
哪怕是執著曾經將要親手落敗的黑子。
因為和這個時空裡鑽研了數日棋譜的張雲江一樣,他也將這盤棋倒背如流。
因為在那個沒有在公園遇到謝無昉和鬱白的現實世界裡,他同樣埋頭鑽研過這盤殘局許多日。
那天的袁玉行一如往常地輸了,輸給一盤基本是一邊倒的懸殊殘局,連張雲江這個贏家,一時間也想不出執黑一方的解法。
但冥冥之中,他們竟都覺得應該有解。
那會是一手天外飛仙般的妙棋。
眉頭緊鎖的兩人一道琢磨到了公園日落,黃昏傾灑,棋局散了場,他們各自回家,路上都還在冥思苦想,仿佛回到了年少學棋的時光。
總是輸給師兄的袁玉行憋著一股勁,好幾天沒找他下棋,誓要扳回這一局,廢寢忘食地推演著那盤棋局。
直到他終於想到了一招絕妙的破解之道。
於是老人興衝衝地給幾日未聯絡的另一個老人打去電話,想叫他去公園下棋,迫不及待地要贏回來。
卻猝不及防地得知,他已離世的消息。
那一刻的袁玉行握著電話,久久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在年邁蒼老的世界裡,死亡竟是這樣一件如呼吸般隨處可見的事。
而這一刻的袁玉行執著黑子,手指難以自製地顫抖著,在棋盤上輕輕落下了那最關鍵的一步。
與初次學棋的年輕人破局時不一樣的一步。
天分不足,唯以苦功來彌補的,截然不同的一步。
手執白子的老人麵露驚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露出恍然大悟的痛快神情。
靜得落針可聞的空氣裡,一老一少各執一色棋子,黑白雲子一步步交錯落下,織出陡然顛倒的勝負局勢。
黑與白,勝與敗,生與死。
一聲聲清脆的敲擊,寥落地響徹在這方寸天地間。
最後一顆棋子落下時,袁玉行贏得毫無懸念。
他知道他會贏的。
他終於這樣徹徹底底地贏了年少時的聰慧師兄、年老時的寬厚棋友一次。
用他在另一個世界裡琢磨了很久的,本來興衝衝要展示給張雲江看的那個解法。
他曾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讓對方再看見的那個解法。
“這簡直是天外飛仙!”
落敗的張雲江難掩滿心的激動,開懷地笑了起來:“實在太妙了,太妙……小航,你知道什麼是天外飛仙吧?”
贏了這局棋的小男孩隻是怔怔地看著他,悵然不語,仿佛魂遊天外。
意猶未儘的張雲江就說:“在圍棋裡,是精妙絕倫、一招製勝的那一步棋,就像你先前落下的黑子,小小的一枚棋子落定,竟能在霎那間扭轉乾坤。”
不願歸去的小男孩卻說:“是從很遙遠的地方來了一個神仙。”
……不,或許是兩個神仙。
窗外大雪紛飛,一片白茫茫的乾淨,如夢一般。
屋裡黑白縱橫的棋盤兩端,是相對而坐的老人與孩童。
時間那樣靜。
靜得像條看不到邊際的巨大河流。
在這一岸的張雲江寬厚地笑了:“你不懂。”
在對岸的小男孩含著眼淚笑了:“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