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啥啥?
那又是啥?
這又是啥?
每個字他都聽得懂,湊在一起就滿頭糊塗賬。
李三順還想再問,卻被董管事扯了把袖口,“…彆問了!金姐兒說話,你哪次聽懂的?”
“跟著做就完了!”
“少不了你這條老狗吃肉喝湯!”
董管事咬牙切齒地說完,一抬頭又恢複標準的笑容,雙手交貼放在腹間,昂首挺胸地快步跟到顯金身後,時不時地點點頭,打個岔。
一副非常忠誠又善解人意的樣子。
李三順氣得撓頭。
你才是條活死狗呢!
當初從宣城調任涇縣,請他喝酒時是咋個得意洋洋說的?——“三爺不管事,誰管?還不是我來管!我在涇縣管兩年,回去就升老總管,再等幾年榮退養老,這整個陳家當夥計的,誰還能比我更體麵!?還有誰!”
現如今咧?
李三順抬頭看。
不知金姐兒說了什麼,董管事立刻露出矜持又熱情的微笑,“對對對,咱們賀掌櫃說得極是啊!”
李三順深吸一口氣。
軟骨頭!
沒主見!
馬屁精!
呸呸呸!
涇縣錚錚男兒,怎能如此屈膝折腰!
李三順倔犟地扭頭,以表不滿。
一路往裡走,走到撈紙作坊,曹老村長特意安排了八個經驗老到的中年師傅隻著白褂子背心候在撈紙水槽旁等開乾,露出胳膊和部分胸膛,曹老村長偷覷顯金,見顯金未有半分羞赧和退卻,心裡放了心,高聲征詢顯金的意見,“...那咱們開乾?”
顯金點點頭,做了個“請”的手勢。
八個師傅立刻分裂水槽上下兩側,帶頭的一聲吆喝,一麵長方形的細竹簾鋪在簾架上,左右兩邊用捏尺壓好,八個人同心協力將簾子放入水中搖晃幾下,再提上來,一張薄薄的、均勻的滴水濕“紙”就呈現在簾片之上。
“紙”在簾片上稍稍停留片刻,帶頭男子再次一聲吆喝,將上述動作又重複三遍,第三遍完成紙張的厚薄已非常合適,緊跟著便是衝邊、回邊、打邊,再小心翼翼地尚未成型的紙張疊放在一旁。
曹老村長弓著背,笑眯眼,“還請諸位向西移步。”
緊跟著的西邊,便是倉庫。
比起陳記暖磚鋪就的庫房,小曹村的庫房顯得不那麼高科技,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敷衍。
黃泥糊牆,桑皮做頂,頂上再蓋五層瓦片,庫房內未做通風、保暖和防水處理,四麵牆隻圍了兩層厚厚的黃皮紙充作隔離。
許多做好的宣紙都跟不要錢似的摞在地上,最頂上和最底層的已經被氤染成了泥土的顏色。
顯金彎腰摸了一把,最上麵受潮的那一層紙,手感和陳記出品的紙有明顯不同——小曹村的帶著潮氣和生潤,陳記是乾燥綿潤。
顯金起身,雙手抱胸環視一圈,神色冷冷的,未置一詞。
曹老村長被這眼神看得發毛,低頭扯了扯董管事的衣袖,“...你們小當家,是沒看上俺們庫房?”
一張臉皺成一朵老菊花,十分為難,“俺們隻是個小村子,一整個村也隻有二十來戶,百餘來人。前年旌德山洪,俺們舉村逃難到這兒,剛落腳沒多久,這庫房已是集全村之力修的全村最牢實的地方了...嫩是沒見到俺幺兒那茅草破屋,風吹都要倒...”
董管事笑眯眯先糾正,“我們當家的。”
曹老村長“啊”?
“不是小當家,這就是我們正牌當家的。”董管事吐字清晰,態度鮮明。
至於後麵的問題...
董管事探頭認真打量了顯金的神色。
神色如常。
即,看不出喜怒。
多年管事經驗養成董管事絕不輕易將猜測述之於口的習慣,便笑道,“這我可不知道,等會兒咱們坐下來細談的時候,要不您當麵問問我們當家的?”
他要敢自己問,誰他娘的還求人啊!
沒看到你們陳記這小姑娘,不笑的時候,臉上像結了一層霜似的嗎!
曹老村長在心裡罵了聲娘,繼續將人帶往全村建得第二牢實的宗祠。
待陳記一行人依次落座,曹老村長坐到顯金正對麵,親給顯金斟了一盞茶,搓搓手笑得眼睛看不見,“賀當家,嫩看,這事能成不?”
顯金雙手捧杯,杯沿放得很低,語氣卻不卑不亢,抬眸尋人,“李師傅,勞您說說看,這事兒能乾嗎?”
顯金笑著介紹,“這是我們陳記的大師傅,李三順李師傅,出身百年造紙世家,丈八、丈六的傳承人,如今我們陳記推出的六丈宣就是李師傅們做的。”
曹老村長看這精瘦老頭的眼光陡然發光。
顯金再笑著問李三順,“您覺得小曹村做紙還行嗎?”
說起做紙,李三順可就不困了。
“作坊夥計造紙的手上功夫看得過去,頭遍水靠邊,二遍水破心,頭遍水要響,二遍水要平...這些做得不錯,能粗粗判個合格。”
兩家會晤,李三順卻不講武德,不給戴高帽子,隻講大實話,“我一路過來,看你們攪拌、撈抄、壓擠、晾曬還算有點章法,沒受潮的紙張也挺不錯的,摸起來綿潤勁道。
“唯獨一點,是真埋汰!”
曹老村長默默低下頭。
顯金笑著鼓勵,“您直管說。”
“你們那庫房,像個什麼樣子!咱就說像個什麼樣子!?牆上還是潤的,手一摸黏黏糊糊,咱們做紙的靠的是一潭水沒錯,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咱們依水而建,保存紙張的時候就一定要注意通風乾燥,這是童子功,做紙的都知道...”
李三順喋喋不休。
曹老村長臉越漲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