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自己拚命做的這些事情,本身就沒有什麼意義吧?”
寧缺微微自嘲一笑,想著這些天來的辛苦,想著每天夜裡的痛苦輾轉,想著桑桑夜夜用熱毛巾替自己敷額,心境難免有些微酸失落,一個普通的人想要踏入修行的世界,居然是如此的困難,就算你做出再多的努力,仿佛也隻能讓失敗顯得更悲壯幾分。
啪的一聲輕響,吸飽墨水的毛筆在空中懸停的時間太長,一滴墨汁落了下來,落在雪白的紙麵上,墨汁順著紙張上的纖維迅速散開,綻出一團毫無規律的美麗。
寧缺低頭看著那團墨痕,忽然心頭微動,那份最深處的微酸失落被清洗一空,變成絕對的平靜,在這一刻他想明白了一切事情。
不是每段戀情都有美好回憶,不是每個童話都有幸福結局,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隻要他努力地去做了,最後能得到什麼,也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那麼他享受這份過程便好。
“墨筆落紙記不下什麼微言大言,那便不用去記,不知道寫些什麼才能叫做筆記,那便寫些彆的,比如心情,比如自己的經曆,比如自己在樓中的感覺,西窗這邊的暮日像極了剪燭時的刹那餘暉……”
“再上層樓,再上層樓,先前諸般愁,此時俱休,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何必強要學人說天涼,須知今日並未入秋。”
寧缺提起筆來在紙上隨意書寫,並沒有什麼特定的想法,隻是隨著此時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隨著筆尖在紙上寫出一個個清透妍麗的字,胸腹間那陣煩悶到極點的情緒,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漸被筆筆抹去,消失無蹤。
“入樓十七日,日日苦修,卻修不到字辭入心,隻能眼睜睜看著它們溜走,我曾清醒過,也曾無來由墮入黑甜夢鄉,但它們總是不在。”
“如果紙麵上的它們是虛妄的,為何我能看見它們?如果它們是真實的,為何我不能記住它們?如果他們是存在於真實與虛妄之間,那寫出它們的墨是真實,還是虛妄?承載他們的紙是真實,還是虛妄?”
既然隻是心情隨意抒發,寫到此時,寧缺忽然不想再寫了,於是他停腕擱筆,靜靜看著紙上那些字,把書冊放回書架之上,轉身對不遠處的趙無昊恭謹一禮,就這樣走下樓去。
良久之後,趙無昊放下了手中的書籍,走到了案幾上的紙張,看著那秀美絕倫的簪花小楷,嘴角微微一撇,有些惱怒的說道。
“一個大男人寫什麼簪花小楷,真是活該你無法踏入修行大門!”
話雖如此說,趙無昊還是提筆揮墨,龍飛鳳舞的寫了起來,破壞了書院的規矩,指點起了寧缺修行之法。
“規矩,算什麼,就是一個臭狗屁!”
第三聲散鐘敲響,學生們三三兩兩離開書舍,或回長安城,或赴灶堂搶最新鮮的第一根玉米棒子,或踩著濕地旁的石徑往舊書樓去。
寧缺走到書架前,看也不看,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對於這本書冊的位置,他早已爛熟於心,隻要走上樓來,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準確地找到,隻可惜本也應爛熟於心的內容,卻還是一點沒有記住。
寧缺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他翻開了這本《氣海雪山初探》,再次看了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再次走動了西窗旁的案幾前,想要隨便寫些什麼,抒發一下心中的感受。
忽然間,他的眉頭微微蹙起,目光停在了上次書寫的紙張之上。
“無需理解,無需思考,隻看文字本身。”
寧缺瞬間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難道這就是當年書院抄書的神符大師本意之所在?那麼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這些字,而不去想這些字的意思。
寧缺看著膝頭的薄冊,默默思考了很長時間,這些日子他拚著精神大量損耗,不停苦讀樓中藏書,非常清楚那些文字,對自己精神世界產生的衝擊,兩相比較,他愈發覺得這種觀書方式很值得嘗試。
隻是看見一個明明熟記於心的字,卻偏偏要不去思考它,還要假裝不知道這個字的意思,甚至不是假裝,而是要你真正忘了這個字的意思,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
“見字忘意,要把認識的所有字都忘光,這要怎麼才能做到呢?”
此時趙無昊走過了寧缺的身旁,裝作瞥了一眼紙張,看著那秀美的簪花小楷,似乎極為生氣,對著寧缺訓斥道。
“一點長進都沒有,一個大男人寫得一手簪花小楷,真是丟儘了我這位先生的臉麵!”
寧缺回頭看向了趙無昊,消耗了大量精神的腦海一陣陣刺痛,讓他反應遲緩,說話都比平時慢上一拍。
“學生見過先生!”
“哼,回頭寫百張大字,就練習最基礎的永字,明日之前交給我,寫不完就不要再上我的課了!”
說罷,趙無昊一擺手,極為氣憤的離開了二樓,身影消失在寧缺的眼前。
寧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揉了揉腦袋,坐在地板上恢複著精神,良久才感到舒服了一些,腦袋再次轉動了起來,有些奇怪的說道。
“趙先生,今日怎麼這麼早就離開了舊書樓,往日不都是待到太陽下山的嗎?”
“難不成是被我的簪花小楷氣到了?百張永大字,真是夠狠的,今晚怕是要熬夜了!”
寧缺苦笑一聲,站起身來,他受到了趙無昊處罰,百張大字,需要寫很久的時間,今天隻能這樣結束了。
突然,寧缺腳步一頓,猛地轉身,恍然大悟,目光直直看向了紙張之上的那幾個字跡,喃喃自語道。
“不對,見字忘意!永字八法!”
對於任何一個接受過普通書法訓練的人來說,永字永遠是他們最熟悉的字。永字八筆剛好具備楷書八法,正所謂點為側、橫為勒、豎為弩、鉤為躍、提為策、撇為掠、短撇為啄、捺為磔,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
寧缺的眼睛越來越亮,一個永字拆開重複再組,便基本可以組成世間任何一個字,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複觀,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認成永字?
寧缺知道這不是很有效率的方法,甚至不是一個聰明的方法,隻是一個笨方法,但是他不需要聰明的辦法。
此時,寧缺根本難以壓抑住內心的渴望與衝動,深吸一口氣後,毫不猶豫掀開了《氣海雪山初探》的第一頁。
“天地有呼吸,是為息也!”
寧缺盯著書冊的第一句話最前端的那個天字,更準確地說,他眼中並沒有整個字,隻有天字的第一個筆畫,那端端平平的一橫。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裡劃過,嘶啦一聲,微弱的白色光芒從那道細微的縫隙中滲了出來。
然後,寧缺的眼中出現了濃墨第二橫,接著是淡然的一道長撇,最後方是一捺。書冊頁麵上那個飽滿完整的天字,就以這種解構的方式,依次出現在他的眼簾內,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始終無法構成一個完整的意思。
眼中明明是個字,但隻允許你看筆畫,不允許你在腦海中組合,聽上去簡單,要做到這一點卻是極難,絕對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幸運的是,寧缺苦修書法近二十年,拆字早已變成了某種本能。書家要求首先寫好每一筆畫,再重組框架。
如今,寧缺在腦海中強行截掉了,後麵重組框架的那個部分,每當他的精神本能要去組合那些筆畫時,那個深刻腦海中的永字,便開始發揮重要作用,被自行理解為永字的某一部分。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
寧缺要做到這種事情也十分困難,他此時已經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來,握著書冊的雙手微微顫抖,後背已經被湧出的汗水打濕,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動,嘴唇抿的極緊。
這次書冊上的墨字進入寧缺的眼眸之後,沒有像以往那般變成一團團的墨汙,然後飄離紙麵震蕩他的腦海,而是無比清晰,緩慢地呈現在視野之中,安靜而又馴服。
此時的寧缺渾然忘了一切,隻是靜靜地看著那些筆畫,看著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鋒勢,他眼簾微垂,盤膝坐在溫暖的午後陽光籠罩的地板上,沒有暈倒昏厥,隻有無比的平靜。
新的世界出現在寧缺的眼前,那是如此的美妙,溫柔的春風輕輕拂動他的衣裳,儒衫前襟微微顫動,似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裡麵緩緩流淌。
前襟上的痕跡流淌沒有能夠連貫圓融,每至胸腹間某一處便會悄然折回,就像是春風揚起湖麵上的水波,推動著水麵的樹葉向四周散去,最終觸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終究是無法登岸或者破岸。
不知道過了多久,寧缺展顏一笑,站起身來,無比誠懇的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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