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上的風很大,但那堆灰燼並沒有被完全拂滅,因為那堆灰燼裡有數粒無論何種火焰都無法完全焚化的白骨舍利。
看著手中那幾顆五彩斑瀾的白骨舍利,七枚大師沉默不語,那些穿著紅色僧袍的苦行僧兵微露戚容,圍著那片灰燼盤膝坐下,敬心誠意開始頌讀往生經。
七枚大師把那幾顆骨子利,神情凝重交給一名僧侶保管,然後跪倒在灰燼前,伸手入灰,沉默而安靜地開始搜尋,像石枝般的手指,在講經大士的骨灰裡緩慢移動,如同篩子般,沒有遺漏任何地方。
講經大士的遺骸被符火燒的很通透,除了那幾顆骨粒子,其餘儘成細膩的白灰,按道理,七枚大師應該不可能有什麼發現,但隨著手指的移動,他的神情變得越來越凝重,因為他的指尖在灰中感受到了一股磅礴難消的浩然氣息。
七枚大師站起身來,霍然向來時路走去,這時他才想起來,先前經過菩提樹的時候,總覺得那株樹與數十年來每天看到的似乎有些不一樣。他走到菩提樹前,看著灰色的樹皮上刻著的那行小字,臉上的神情愈發冷漠,眸子裡憤怒的明王火焰越來越明亮。
“天啟十七年,書院寧缺攜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遊。”
七枚大師心中巨震,用僧袖往地麵一拂,荒原地表上的沙礫亂滾,顯現出一道極淺的車轍。順著這道車轍走了數十丈,然後車轍的淡淡痕跡便完全消失在荒原的地麵上,他舉目望向遠方,猜測那輛黑色馬車正向何處而去。
夜色將至,天坑裡的世界已經提前進入了漫長的黑夜,巨峰間最高處的黃色寺廟,還能看到最後的夕陽,一道悠遠的鐘聲,從那座寺廟裡響起,然後漸漸向著山峰下麵傳播,無數座黃色寺廟同時鳴響鐘聲。
懸空寺的鐘聲,離開安靜的地底世界,來到荒涼的地麵,然後向著四麵八方傳播開來,相信用不了多少天,整個人世間都會知道,冥王之女還活著,她正和書院寧缺一起,逃亡在極西荒原之中。
極西荒原深處,一名滿身灰塵的書生,出現在天坑邊緣,他看著天坑中央那座巨峰間的黃色寺廟,急促的問道。
“我小師弟在哪裡?”
書生自然便是書院大先生李慢慢。黑色馬車曾經在懸空寺出現的消息傳到長安城後,他再次踏上尋找寧缺的旅途,縱然容顏已然憔悴,境界漸趨不穩。
李慢慢的聲音很輕柔,在滿是風雪的荒原上,最多能傳出去數尺便會消失,然而遙遠巨峰間的黃色寺廟裡,卻有人清楚地聽到了。
一道寧靜而威嚴的聲音,在大先生身前的空中緩緩響起,就像是一封書信被人拆開封邊,平靜展露給想要看到這封信的人。
“冥王之女在哪裡,寧缺便自然在哪裡。”
這是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他本來該麵壁三年,修煉閉口禪,不見任何人的。
一年前,講經首座選擇了麵壁三年,修煉閉口禪,誰也不知道這位在世之佛為何要如此做,隻是知道,自名爛柯寺事件之後,他就步入了山洞之中,即使是七念這位弟子回到懸空寺稟報冥王之女最後的結果,他也不曾出現,好似在洞中坐化涅槃了一般。
但是如今冥王之女蹤跡重現,講經首座終於還是出關了,違背當初和趙無昊之間的約定,因為他已經明白,當日趙無昊為何會讓他麵壁三年,修煉閉口禪了,為的就是避免冥王之女未死的消息泄露。
如今冥王之女再次出現,講經首座也不願世界被冥界入侵,即使心中無比忌憚趙無昊,依舊做出了選擇,毅然決然的破關而出,準備將冥王之女消滅。
李慢慢看著雪霧裡的寺廟,沉默了很長時間,他明白講經首座這句話中的意思,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隻有沉默。
講經首座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前悠悠響起,如發人醒神的鐘聲。
“人間世是人的世界,有很多苦處,卻也有很多喜樂,每個身處其間的人,都有責任與義務去維係這個世界的存在,這也正是冥王之女不能存在的原因。”
“殺死冥王之女,不是佛道兩宗的事情,是整個人世間的意願,寧缺既然要與她同生共死,書院如果想要回護寧缺,便是要與整個人世間的意願相背。”
“書院乃唐國之基,如今連唐國裡的很多人,都開始反對書院的立場,你們又如何戰勝整個世界?夫子難道連這也想不明白嗎?”
大師兄捂著嘴痛苦咳嗽兩聲,臉色有些蒼白。
十餘日前,西陵神殿正式詔告天下冥王之女的真實身份,這直接導致大唐朝野陷入數百年來最激烈的紛爭之中,原因便在於寧缺與冥王之女的關係,而書院一直沒有明確表明態度,幾乎所有官員和百姓,都對書院提出了質疑。
懸空寺講經首座的聲音在天坑邊緣隨風雪而起,充滿了憐憫的感慨,說道。
“你就算知道寧缺在哪裡,找到了那輛黑色馬車,你又能做些什麼?”
“難道你能把全世界的人儘數殺光,把那輛黑色馬車帶回書院?你沒有辦法帶走他們,也沒有辦法阻止世人,麵對世人對冥王之女的恐懼和痛恨,哪怕你是世間最快的人,哪怕夫子親自出手,也都沒有任何意義。”
李慢慢神色更加黯淡了,咳嗽也越發急促,似乎是感受到了極西荒原的寒冷,承受不住那等寒風,手不由的緊了緊身上的棉衣,好像隻有這樣才能讓他那顆越發畏寒的心稍稍暖和一些。
天空中的那片雲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厚。
雲層投下的陰影,已經把大半個朝陽城都籠罩進去,當朝陽升起的時候,朝陽城迎來極短暫的片刻晨光,然後隨著太陽升到雲層之上,城市再次陷入陰晦的天氣之中。
從昨夜開始,便有數千名月輪國軍士在佛宗苦修僧的帶領下,沿著每條街道搜索雲層之下的朝陽城,這次搜索進行的非常仔細,沒有任何人敢於馬虎大意,每家每戶都被敲開,水缸糧窖之類的地方都沒有放過,隻有在裡正和三戶鄰居的確認下,沒有外人居住,才會在門上貼上一張紅紙表示沒有問題。
被雲層陰影覆蓋的朝陽城麵積雖大,但被這麼多人挨家挨戶搜索,逐步排除嫌疑,總有某個時刻,能夠找到藏在雲下的那兩個人。
那個時刻的到來,比所有人預料的都更要早一些,無論是懸空寺七枚大師還是羅克敵和他的十八名西陵神衛,都沒有想到。
一名來自懸空寺的苦修僧,正帶領著十幾名軍士沿著一條小溪搜索,忽然間,在他身前的一株枯樹上,出現了一隻黑色的烏鴉。
苦修僧看著烏鴉微微皺眉,伸手輕揮,意欲把它驅走,然而黑色烏鴉卻顯得毫不懼人,反而衝著他極為淒厲地嘎嘎叫了數聲。
數聲鳴叫後,那隻黑色烏鴉離枝而起,在苦修僧頭頂繞飛三次,然後向著小溪上遊飛去,飛出約十餘丈距離,便落在另一株樹上,又嘎嘎叫了兩聲。
世間修行者基本上都是昊天信徒,佛宗弟子拜的雖然是佛,對冥冥中的那些事情深信不疑,看著那隻黑色烏鴉的異狀,苦修行僧神情漸凝,示意那十餘名軍士在原地搜索,然後自行隨那隻黑色烏鴉向小溪北麵走去。
走出約數裡地,大概已經走過了五六道街巷的距離,那名苦修僧眼看著那隻黑色烏鴉飛入溪畔數十丈外的一間小院裡,神情微變。
緊接著,苦修僧的目光落到身前一株青樹上,在堅硬的樹乾上看到了一個清晰的拳洞,眼瞳驟縮,神情大變。
苦行僧忽然想到,如果小院裡真是傳說中的那兩個人,自己因驚懼而禪心不寧,隻怕瞬間便會被對方感知,一念及此,他竟是收凝禪心,平心靜意,把所看到所猜到的一切,都強行從腦海裡驅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