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看著泗水裡的柳影,瘦削的身子微微顫抖,惶惶不安,她似乎十分的悲傷。
“其實我很早便隱隱察覺到,我的命運和你的命運會糾纏在一起。我身在紅塵中,心係人間事,感知不夠清晰,你大師兄身心皆淨,所以比我的感知還要更加強烈。”
“所以那年你大師兄從荒原回來之後,便一直試圖讓桑桑和我保持足夠遠的距離,甚至被七念蒙騙,讓你們去往了爛柯寺,隻不過那時候的他,以為桑桑是冥王的女兒,卻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不相信命運,更不相信我的命運注定會與她的命運糾纏在一起,不可分離,然而事實上,在天意的安排下,這些事情早已注定。”
夫子看著寧缺,目光裡閃過一絲對過往的回憶,滿是滄桑,沉靜開口,像是在訴說彆人的故事。
“十八年前,我在書院後山看著你從柴房裡出來,我也看到了她的降生,我看到了柴房裡的血,也看到了曾靜夫人房間裡黝黑的小女嬰,隻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她在爛柯寺裡變成了冥王的女兒,然後你帶著她被世人追殺,我有很多次機會都可以出手,但我始終沒有出手,如今想來,是因為當時的我,已經隱隱察覺到了命運的軌跡,所以心中本能的,隻想與這件事情保持足夠的距離。”
寧缺神情黯然,有些惶恐的問道。
“那老師您最後為什麼還是選擇了出手?”
夫子沉默片刻後笑了起來,攤開雙手說道。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在人間實在呆煩了,潛意識裡想看看昊天給我安排的命運是什麼,於是順勢而為,想要借助這個機會破除自己的心障,登天和昊天戰上一場?”
“也怪你小師叔,經過千年的修行,我本來性格已經變得足夠平和隱忍,他非要拿把破劍就去逆天,數十年前便已經挑起了我的火氣,踏入了桃山,斬落了滿山的桃花也隻渲泄出了一絲,積累到如今,終究還是忍不住了,想要發泄出心中的怒火。”
夫子本就是個火爆脾氣,不像是一個教書先生,身形也魁梧高大,看著更像是一個武夫,偏偏這樣的武夫長相和性格,卻建立了世上最負盛名的書院,成為了人人敬仰的夫子,可以說命運之奇妙,莫過於此。
寧缺臉上露出了緊張之色,目光中帶著擔憂,輕聲問道。
“這一戰不能避免了嗎?”
夫子目光看向了桑桑,神色中帶著幾分凝重,搖搖頭,隻是淡淡的說道。
“就像我說的,我在她的體內灌注了大量的人間之力,人間之力就是我的一部分,所以祂一直在看著我,我也一直在看著祂,祂知道我在哪裡,我也知道祂在哪裡,那麼我便無法再拒絕祂的邀請,這一場戰鬥勢在必行。”
夫子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了幾分笑意,似乎是有些得意,又似乎是有些慶幸。
“隻是祂也失算了,沒有想到會出現趙無昊這樣的變數,一個足以打破死局的變數,有著不弱於我的力量和境界,還有著你小師叔般驚豔的資質!”
“我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跨過的修行五境,用什麼辦法瞞過了昊天的目光注視,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相比於我和昊天之間的千年對峙,彼此都有一些了解!我們對他卻是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昊天也不知道,所以我這一戰勝負難定,即使是昊天也沒有任何的信心,但是祂卻又不得不為!”
“因為,祂恐懼了,祂不敢放任趙無昊成長下去,隻是短短幾年的時間,他就已經比得上我千年的修為,如果繼續成長下去,昊天都需要仰視他!”
寧缺看向了桑桑,心中十分的複雜,他從未想過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小侍女,妻子,居然會是昊天的化身,人間體,此時他眼眸中感情複雜到了極點,用任何的文字都無法形容,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些難過,有些悲傷,有些畏懼,有些掙紮,有些怨恨,有些喜愛,有些茫然,有些痛苦。
寧缺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此時他欲說無語,卻又極度想要表達一些什麼,最後隻是歎息一聲。
寧缺仰頭看向了湛藍的天空,如同大海一樣澄淨,但就是這樣澄淨的天空,卻隱藏著世界上最恐怖的昊天,祂一直高高在上,放牧眾生,收割人間,降下永夜,毀滅世界。
“老師,你有信心嗎?”
“從來沒有真正打過,哪裡來的信心?”
夫子同樣仰望著天空,神色坦然,從容平靜,似乎將要麵臨一場生死大戰的不是他,而是旁人一般,絲毫沒有任何的緊張和忐忑。
桑桑看著兩人的動作,也仰頭看向了天空,片刻後,她收回了目光,眸之中閃耀著璀璨的光芒,看向了夫子,聲音淡漠而又威嚴,飄渺而又高遠。
“其實,我也沒有信心可以戰勝你!”
昊天降臨了,此時的桑桑已經不是桑桑,而是昊天,是冥王,是百姓口中的老天爺,是天道,是世間運行規則的智慧體,是人間信仰之力的集合體,是至高無上的神明,是無所不能的存在。
但她很難再是那個與寧缺相依為命的小侍女,與寧缺生死與共的妻子了。
桑桑的雙腳離開了河畔的草地,她飄到了泗水之上,微黃的短發,瞬間變得無比烏黑,然後漸漸變長,如瀑布般披散在她的肩頭,又像是無數道光線。她黑色的眼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然後與眼白相融,緊接著變淡,淡到仿佛透明一般,然後有淡淡的聖潔光團氤氳閃耀。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出現在了桑桑的臉上,一種是人間桑桑的惶恐不安,畏懼與痛苦,另一種則是高高在上的無情淡漠,如同神明俯視人間。
看著這幅景象,寧缺覺得自己的心臟忽然間被撕裂成了碎片,痛苦地喊出聲來,唇角流著血,連忙要伸手去抓住桑桑的腳裸,想要她再次落入人間。
夫子見此,幽幽歎息了一聲,輕拂衣袖,將寧缺的身形定在了原地,仰頭看向了容貌神色大變的桑桑。
在緩緩流淌的泗水之上,桑桑的身體不斷發生著變化,瘦削的身子漸漸變得豐盈,黑色的衣裳被撐破,變成無數道絲縷,露出赤裸的肌膚。
黑色的長發隨風飄舞,她臉上的神情變得越來越痛苦,身體不停扭曲,像在蜘蛛網中痛苦掙紮的昆蟲,然後漸漸靜止,隻剩下漠然。
破裂的衣衫絲縷如水般滑落,露出溫潤光滑的肌膚,那個瘦削的、普通的、病弱的桑桑不見了,此時出現在眼前的桑桑,是一個全身赤裸的美麗女子,無論是五官還是身體,都那樣的不可挑剔,完美到了極點。
完美的身體與容顏,配上聖潔而漠然的神性,給人一種威嚴不可侵犯的聖潔,仿佛就像是某些道門教派供奉的昊天女神像。
此時的桑桑和天女神像唯一的區彆便是她的膚色,她的膚色依然顯得有些黑,一如從前,無論是渭城的桑桑,還是長安城的桑桑,她的身體一直都是黑的,隻是她的雙腳卻很奇,潔白如雪,溫潤如玉,如兩朵雪蓮花。
夫子看到這幅景象,似有所悟,十分感慨說道。
“身在黑暗,腳踩光明,原來如此!”
這個世界沒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這個世界沒有冥界,當昊天雙腳踏入人間之時,人間便是冥界。
無數的光明從桑桑的身體裡噴湧而出,平靜的泗水水麵像鏡子一般,把那些光線凝成一道光柱,然後反射到高遠的碧藍天空之上。
河畔也開始光明大作,無數光線從夫子的身體裡鑽出,與桑桑噴湧出的光線係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體內,於是他便再也無法避開昊天。
夫子望向自己身體裡滲出的光線,覺得很有趣,甚至還伸手去摸了摸,輕輕彈了兩下,猶如彈琴一般,然後他抬頭看向了昊天,問道。
“到時間了嗎?”
桑桑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聲音也沒有任何情感,分不出來性彆男女,沒有任何波動,卻並不呆板,飄渺而又空無。那道從她身體裡響起的聲音,擁有無數多的音節,複雜的根本無法聽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天籟。
夫子卻聽懂了,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寧缺境界太低,根本聽不懂其中意思,但是他也無需聽懂其中的意思,因為他明白已經到了分離的時候。
此時寧缺的心中充斥無比的悲傷和痛苦,他不知道在自己心中,更傾向於誰獲勝!甚至連生出這個念頭,都讓他感到痛苦掙紮。(本章完),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