萇濯說他曾經短暫地從軍營裡逃出來過。
他會一點武, 比尋常儒生強一些,也有殺人的膽氣。後者比前者重要,一個敢殺人的孩子比從未思考過此事的成人更難以控製。
他和幾個軍奴一起用鐐銬勒死了守衛逃出去, 跨越一片水澤向北走,其間有人被追兵追上, 有人因為口渴喝了不乾淨的水而開始發病,到最後隻有他一個人還撐著。
在某天傍晚, 他循著炊煙找到了一戶人家。
“我敲門, 開門的是個年輕女子,穿短褐, 赤膊著半臂,手裡拎著一支錘。那時我還戴著鐐銬,蓬頭垢麵。一副逃奴或犯人相。”
“但她沒有趕走我。我模糊地說了自己的事情,向她祈求一碗水和能歇息一刻的地方, 她答應我, 但要我天亮前離開。”
“我在柴草堆裡躺下,她走過來用錘子砸斷了我的鐐銬。等到天明前我要離開時,她遞給我這卷能夠卷起來的軟劍。”
“‘這是用你的鎖鏈打的, ’她說, ‘如果有一天你用它報完了仇, 並還能遇到我,你要把它還給我。因為我家不替人鑄劍,這隻是借給你的。’”
萇濯接過嬴寒山手裡的劍, 收好, 開始整理自己的頭發。
“你有問她的名字嗎?”嬴寒山問。
“問了,她說……”
“‘鑄殺生器者不祥,不宜結識。’”
無宜, 是淳於顧提到的那個鑄劍師的女兒,她活著。
從踞崖關回來的路上沒遇到什麼事,聽守城的士兵說這段日子外麵也沒張羅著要攻城。
孩子靜悄悄指定在作妖,項延禮靜悄悄的指定是糧草快到了。
淡河城要開始準備,一刻也不能耽擱。
夏天箭創好得慢,但杜澤身體底子好,這半個來月的功夫箭傷就已經不太礙事。
橫豎當時他身上穿的甲還替他擋了一下,不是貫穿傷,不然估計他能活動得等到天冷。
嬴寒山向裴紀堂說完出使一路上的事,一出門就看到林孖帶著他那幾個兄弟在杜澤旁邊上躥下跳。
“杜阿兄啊!你起身了嘛。我就說你像牛一樣壯實嘛……哇姨媽,姨媽來了!”
杜澤抬起頭,這個年過三十大兒子已經能去打醬油的男人沉默地望著剛從府衙裡出來的女人。
沒有風在吼,沒有馬在叫,但嬴寒山聽到自己的心在咆哮。
“你等等……”她說。
“姨媽。”杜澤說。
嬴寒山正在咆哮的心在係統的冷笑中噶幾一聲死了。
林孖確實不是來帶著杜澤認親戚的,嬴寒山和萇濯回來的消息已經在府衙中傳開。
雖然大多數人並不確切知道他們去做了什麼,但林孖不在這群人之列。
從下生在就在望潮舔血的白門匪有自己的直覺,他能嗅到下一場戰爭將要來臨的預兆。
“姨媽,阿兄,”他說,“要打大仗嘛,也帶上我,我和兄弟們都很能殺敵的嘛。”
嬴寒山看著他睜大的眼睛。對,她說,要打大仗了,而且要用到你。
“林孖,你在白門灣那裡,還有願意到這裡來的朋友嗎?”
這個年輕人抓抓頭皮笑了:“有啊,要是有田種哇……”他笑著笑著就不笑了,那張總是朝氣蓬勃,帶著點大型犬表情的臉上浮現出嚴肅來。
“啊,”他說,“要我去叫那些浪裡揾食的兄弟來?”
嬴寒山是現代人,是仙人,是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修道者,所以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明白林孖臉上的表情為什麼在幾秒鐘內變了那麼多次。
他的眉峰促起來,有一陣子臉上顯現出了憤恨和戾氣,又有一陣子它變成希望,變成遲疑,變成欲言又止。
最後他跺腳,猿臂一展把幾個兄弟拉走,走到不遠處的牆根下抱著頭嘀嘀咕咕。
“我說錯話了?”嬴寒山問。
“嘶。”杜澤沒回。
看來她是說錯話了。
如果她是淡河以南的人——甚至她是在“終南以南”這地方砍柴種地打魚的人,她都應該知道白門海匪的名聲是怎樣的。
白門灣海域產一種叫狼魚的魚類,滿口銳牙,牙鉤後彎,咬住人後除非撕扯下肉來,否則絕不鬆口。所謂白門匪,在官府口中就是一群狼魚。
他們暴戾凶悍,凡劫船總不留活口;他們狡詐反複,次次招安次次反,輕則聽調不聽宣,重則背後給你兩刀。
所以官府默認了一件事情,白門匪可以招安,但必須在需要的時候這麼做。
他們一旦接受就把他們拉到戰場上去,西邊的戰場,北邊的戰場,遠離故土的戰場,去作為炮灰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