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那支船隊拿鎖鏈把船全連上那天是個響晴天。
河麵上幾十裡無雨無霧, 一眼能看到天儘頭。暨麟英站在船頭,平靜地注視著河與天空相交的那灰白的一線。
他在等。
失敗來自於一無所知,戰爭雙方中, 對對方了解得比較少的那一方總陷於劣勢。
所以揣摩對方將領, 了解對方將領是戰勝對方的必要條件。暨麟英不敢說自己多麼了解對方, 但他確信今天他會再次見到那個人。
那一線灰白上逐漸浮現出了影子。
仍舊是一葉扁舟,仍舊是披蓑衣戴鬥笠的人。
侯定在那一艘小船進入弓箭射程的瞬間就抬手示意張弓, 暨麟英沒有動作, 他甚至眼神示意身邊人放下弓箭,直到小舟進入能聽到彼此喊話的距離。
“足下且住。”他說。
那艘小舟停下了,上麵的人不言不語。
“足下就是淡河那位通術法的天師吧。”暨麟英問,船上的那個人仍舊不回答, 但蓑衣輕微搖晃了一下, 應該是在點頭。
嬴寒山沒有點頭, 她尷尬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自從寒山先生寒山壯士寒山姨媽之後, 她終於再次升格, 莫名其妙又多了個頭銜。
船上人不知道站在那裡的那位蓑衣仙人正尷尬得咬嘴皮,他繼續說下去。
“此次我眾前來, 並非欲犯淡河, 足下何故阻攔?淡河曾屬襄溪王, 然爭公子非嫡非長, 亦無王印,淡河不當屬其, 更無理由興師動眾, 令足下來此擋大軍去路。”
嬴寒山歎了口氣,向上一抬鬥笠。
“不是,雖然第五爭人是挺憨的, 但好歹也是你前東家吧,剛離職就黑前東家他是不是沒給你N+1啊。”
空氣詭異地安靜了一會。
嬴寒山咳嗽一聲伸手掀開鬥笠,那張眉眼鋒利,並不十分美的麵孔被日光照亮。
即使隔得這麼遠,她仍舊聽到對麵的船上傳來騷動。
淡河仙人的名號已經從沉州傳到了臧州,船上的那人甚至稱呼她一聲天師,但當她摘下兜帽時,她還是聽到他們的驚呼。
是個女的?
侯定的目光遊移了一陣,從嬴寒山的肩膀移動到她背後,仿佛要找出第二個存在在這裡的人。
暨麟英仍不為所動,隻是注視著這個站在河風裡的女人。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嬴寒山朗聲回答,“都是帶兵的人,糊弄誰呢。”
“既然淡河不過是長在他人身上的皮毛這樣羸弱的東西,那麼今天它不毀滅,明日也會毀滅。閣下是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天師,何必屈就於這樣一個地方?”
我有移山填海之能?她問係統。
您沒有完全是因為您的實踐充滿創意而且效率極低。係統語調平直地回答。
嬴寒山笑起來,逐漸笑得高聲,笑得整個艦隊都能聽到她的聲音。
“你說得不錯!”她說,“淡河是沒有士兵,沒有高牆銳矛,也沒有野心勃勃雄主的地方。或許有一天這個地方會消失吧!”
“但是,你聽好——因為我樂意!”
因為我進門時那守城的老人為我開了城門,因為我行醫時賣湯餅的娘子記得我沒吃早餐,因為我沒個世家子樣子的窮酸老板給我米五斛,錢千枚,絹半匹,因為這滿街的人喊我一聲先生!
我就是樂意待在這!
水龍珠從她的袖口升起,十裡江河隨著它的轉動而奔湧起來,身披蓑衣的女人站在風浪裡,與鐵索相連的浩蕩艦隊對峙。
“來吧,”她說,“在下淡河縣令門客嬴寒山。”
“讓我看看你們的本事!”
風浪驟起,被翻攪得渾濁的河水向著艦隊湧去,船與船之間的鐵索被拉扯得錚錚作響。
水流組成的凶獸在咆哮,在一次次撲上舢板摔成白色的碎末,膽怯者已經緊緊縮在桅杆邊,最老練的水兵也變了臉色。
隻有那個年過耳順的老將還屹立在風浪中,與小舟上的那個人對視。
他不信。
他不相信眼前的這個術士真有翻江之能,他不相信她能讓一河的水倒灌,掀翻這支被鐵鏈聯係在一起的艦隊。
她可能是方士,可能是妖女,甚至可能是仙人,但她不站在天命的那一側——她不會成功!
艦隊被搖撼著,沒有傾覆,浪已經無法掀得更大了,暨麟英用武器撐住身體,傲然地注視著自己的對手。
法術無法打敗我們,你仍要一人螳臂當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