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河守(四)(1 / 2)

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喉嚨哽住,舌頭打結。

嬴寒山的氣質變了,那個無聲無息坐在角落裡的女人站了起來,嘴角帶著散漫的笑意,眼睛卻攝人地掃視著。

仿佛是一腳踢開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卻竄出一條丈餘的蟒蛇,直著脖子吐紅信看人。

“神醫”消失了,“寒山先生”消失了,現在站在這裡的這個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來一件事——

她是個會殺人的人。

嬴寒山問了幾嗓子,沒人動。於是她自己走過去,繞開那癱倒在地麵帶土色的發言者,把峨眉刺從牆上拔下來戴回手上。

鐵器在空氣中震顫出細微的嗡鳴,刃光照過其他人的臉,他們覺得自己的靈魂也跟著一起顫鳴起來。

“我不降,”她看向身邊人,“但我尊重各位,咱們表決,少數服從多數,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無話可說。”

她身上一瞬爆發的殺氣收斂了不少,說話的語氣也溫和,周遭的人慢慢從窒息感中恢複過來。

“寒山……先生是裴明府的貴客,”有人遲疑地順著她的話說說,“但到底沒有實職。即便是淡河縣城破,您也不一定會被牽連。”

她輕輕哼笑起來。

“裴明府把這裡托付給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職,我自儘謝罪。”

一句話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會把賬算清楚。諸位誰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殺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來表決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結語。

“——讓我看看誰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過。

寒山在幾秒鐘內成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蠻之後,權力在文明之後,但野蠻在某些時刻能崩毀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懼的,試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嬴寒山正努力地思考著一個問題——

——就像剛剛那個人說的,水到底是從哪來的?

漲水的隻有一條河,不像是汛期改變,河裡的水就像是從天上來的一樣蹊蹺。事出反常有妖,沒有妖便有仙。

這條冬天莫名其妙活躍起來的河流,背後說不定有上次那個人的同行。

“這件事我會解決,”她說,“拿我的性命擔保。”

“外麵叫陣的時間是三天,我隻需要兩天。在兩天之內,我會處理完這件事情。”

“你們要做的隻是守好這裡,兩天。”

這件事按道理得讓裴紀堂知道,但嬴寒山覺得瞞著他更好。

一個病得爬不起床來的病人對解決問題沒有益處,告訴他也隻是讓病情更嚴重。

府內的其他仆人都被換掉,嬴寒山把鴉鴉暫時推上了照顧病人的崗位。

“彆那麼死心眼,”她對嬴鴉鴉說,“讓你照顧他,但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先保護好自己。”

她對城內撐三天不降沒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殺你全家”這種惡言在先,那群書生也不一定能頂住底下人帶來的壓力。

實際上兩天也是往多裡說的,這座城能撐住不從內部坍塌的時間,至多隻有一個晝夜。

淡河從中午開始漲水,黃昏時河道已經像是夏日一樣溢滿,西向的晚霞墜落在這條銀龍的背上,反射出豔豔的光彩。

駐守在河邊的臧州軍一個半時辰一換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衛這條河三天。

大冬天漲水的河流聞所未聞,有好事的在站崗時會向河邊湊得近些,看看這仿佛天降一樣的河水有什麼不同。

而更多人隻是像是磐石一樣沉默地站著,在心中咒罵神經病一樣的第五特和神經病一樣的柯伏虎。

臧州多礦產,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頭百姓沒有聯係。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給他們的隻有無窮無儘的徭役和征斂。當臧州人抬起頭時,他們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陰翳的天空,他們看到的是一隻即將落下來的大手,時刻準備把他們拎起來擠壓出最後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沒人取得勝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貪婪同時呈現在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聯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從他的封地拿走財富,然後用它們去收買手下人,用血和淚混雜成的香油點在他手下方士們的長明燈裡,祈禱這不知饜足的惡獸長命百歲。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滅在苗頭裡,剩下的大多數人認命了——命不好,生在這個年景而不為貴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彆的地方——憑什麼觸黴頭的是我們,憑什麼活不下去的是我們?

既然他們能從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為什麼不能從彆人身上拿走什麼來彌補?

有無數眼睛盯著遠處的淡河城,他們期待著城門被打開的一瞬間,期待著自己能從殘骸上得到一點殘餘的好處。

而淡河隻是靜靜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隻有很細的一牙,像是一根彎了的針。

天上星子也少,整個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團巨大的混沌。而在這樣一團蒙昧的昏暗之中,卻有一條瑩瑩的帶子正散發出微光。

漲起來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華中一樣,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線。

守在河邊的的那個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給自己壯起膽子靠河岸近了些,從入夜開始他就留意到這河水的異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過頭去,在流玉一樣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麼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總是沒有魚蝦,砂石總該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乾淨……乾淨得什麼也沒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頭,這一次他看到了彆的東西——

一團影影綽綽,水草一樣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後佇著。

“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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