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南衣聞言仍是歎息,她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很好。”
沈其昌笑意不減,他篤定地說,“都到此時了,殿下實在沒必要再隱瞞什麼。”
顧南衣再度搖頭,這次卻緘默不語。
她雖然不說話,她麵色尚算得上紅潤,整個人被養得容光煥發,隻是膚色比常人更為白上兩分,那也不過是她常年不出門的結果,眾人早就看慣了。
哪怕在場的是最關心顧南衣身體的蘇嫵,也沒有覺得顧南衣看起來像是有什麼異常的模樣。
沈其昌見狀隻得暫時放下了針對顧南衣的話題,他有技巧地轉而看向了福林,低頭行禮道,“福總管。”
福林幾乎是跳起來側開身讓了沈其昌的這一禮——和先帝能平起平坐、稱兄道弟的人,這一禮他一個太監總管怎麼敢受?
“這禮是給先帝的。”無法活動雙手的沈其昌行了這個半禮,他平靜地道,“福總管記得將我的這句話帶給陛下聽。”
福林繃緊了臉沒有立刻應下。
實在是沈其昌的這句話聽起來太過古怪了。
給先帝行禮也就行禮了,並不是什麼特彆需要福林去轉告薛振一聲的大事。
果不其然,福林沒有立刻應答,沈其昌緊接著便坐正了上半身,而後道,“對今上的一禮,這次沈某便不行了。”他停頓了一會兒,慢慢地道,“這是給我兒賀之的。”
這個名字一出口,在場的人或多或少神情都發生了變化。
蘇嫵甚至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寒顫。
沈賀之死時蘇嫵才十歲光景,但她懂事得早,腦子又聰明,那時候已經足夠明白很多事情了。
譬如,她很清楚沈賀之是為什麼死、又是死在了誰手中的。
蘇嫵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圈坐在院中的眾人,借著月光和秦北淵心腹手中並不明亮的燈籠將所有人的表情掃了個遍。
大半的人都是一臉恍然,蘇嫵自己也不例外。
她忍不住低頭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想到這一層上去。
——沈其昌明明是有這條動機的啊!
“先生致仕離開汴京時除了悲痛欲絕並無異常,”秦北淵開口說,“就連我也被您騙了過去。”
即便在這種涉及死者的敏感時刻驟然開口,秦北淵的聲音語調也絲毫沒有柔和的趨勢。
沈其昌像是自嘲似的笑了笑,“他殺了我的兒子,我卻不能讓他一命還一命,隻因他是君我是臣,我兒子便這般白白枉死了——那年長公主讓今上去皇陵跪三天三夜,我知道長公主的意思,那跪的不是列祖列宗,是讓今上跪著對我道歉,可哪怕這雙無上尊貴的膝蓋跪碎,我的妻兒也回不來了!”
沈其昌原先態度還算溫和,越說語氣越是激動,到最後幾乎是怒聲質問。
“我心中恨他,難道有錯!?我一個做臣子的,難道不得有人之常情!?”
被直直瞪著當麵質問的福林默默地低下了頭,安靜地代替薛振當了這個杵在原地的靶子。
“若是太傅當年便把話說出來,也不至於到如今。”李承淮溫聲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柔和語氣感染了沈其昌,後者低頭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之後,看起來平靜不少。
——笑容漸漸地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不,先帝走時將今上囑托給我,本就有托孤之意——身為臣子,我一家人為今上死了都是應當的。”沈其昌說道。
一直沒有說話的顧南衣聽到這裡蹙起了眉。
“我雖無法再為今上儘忠,但也不能對他有不利之心。”沈其昌感慨地說,“因而我隻是辭官回了通寶。”
“……隻因你知道你還有另一次機會,在不違背忠義的情況下得到你所要的東西。”李承淮說。
沈其昌微微一笑,“不錯。明明選了長公主當作今上渡劫之器的人是宣閣,他親手動了手,卻又因為舍不得而遠赴一趟南疆,把性命都賠上之後,得了這一個能讓長公主留得一線生機的辦法。……若殿下問我,我覺得這也是宣閣一生當中唯一一次軟弱之時了。”
“怎麼軟弱?”杜雲錚忍不住道,“他可是把命都賠上了。”
“今上和長公主之間兩者隻可選其一,這宣閣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卻躊躇不決、左右逢源,他一死了之,卻將真正的難題拋給了後人來解決。”沈其昌居然相當耐心地解釋了杜雲錚的疑問,“宣閣決定不了究竟讓誰活下去,將這個問題拋給了如今的諸位。”
——薛振死,還是顧南衣死,這是擺在了眾人麵前無可避免的問題。
“這便是我想見到的了。”沈其昌的眼睛亮了起來,他道,“七年前長公主死訊傳出後我就知道,下一次長公主再出現時,今上一定願意把性命豁出去作為交換她能安然無恙!”
沈其昌一段一段接著說下來,條理分明,卻總顯得字句閃爍模糊。
到了這裡時,秦朗出聲冷酷地替沈其昌的長篇大論做了個總結。
“你要薛振死,還是心甘情願地死。”他說,“所以才一等這麼多年。”
沈其昌看了秦朗一眼,並沒有被戳穿的窘迫,而是坦率地點頭道,“不錯,這就是我想要的。”
院中又恢複了鴉雀無聲。
不知道多久以後,顧南衣緩聲道,“我想喝口水。”
秦朗沒動,蘇嫵踩了一腳杜雲錚,杜雲錚又將視線轉向了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