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微微蹙著眉對他做了個停止的手勢,停下腳步往不遠處看了一眼。
沈賀之不明所以地跟著望過去,見到了立在那兒的丞相秦北淵。
雖然早就聽說過秦北淵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但真見到這人時,沈賀之總覺得心裡毛毛的,好像自己的秘密都被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翻出來看透了一般。
這對視不過是兩三息的事情,接著沈賀之便聽見昭陽發出了個嫌惡的斷音,是她平時絕不會做的事。
接著身旁微風拂動,是昭陽已經轉身離開了。
沈賀之疑惑了一下,又看了看秦北淵。
這下他發現秦北淵的視線已經落到了自己身上,黑沉沉的深不見底,卻一路看到最深處那個從未對任何人言明的秘密。
沈賀之呼吸一滯,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似是而非的明悟。
或許秦北淵也……
沈賀之毫不退讓地和秦北淵撞上目光,幾乎是氣勢凶狠地瞪了當朝丞相兩眼後,低頭遙遙朝對方一禮,便轉身去追昭陽了。
在那之後,沈賀之便真將錯就錯地開始教蘇嫵畫畫。
巧的是蘇嫵吵著鬨著要學的就是畫昭陽,正中沈賀之的下懷。
昭陽慣來寵愛蘇嫵,偶爾得閒也跟著畫個兩筆,倒是很有天賦,一幅自畫像被薛振軟磨硬泡地拿走了。
說過有空便來的小皇帝果然偶爾也會來聽課,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般看似太平又暗潮洶湧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小皇帝私底下對沈賀之道,“朕聽說你對皇姐提過,有一件遺憾之事,現在圓了沒有?”
“……長公主天人之姿,凡間畫筆豈可玷汙。”沈賀之道。
小皇帝沒說信,也沒說不信,他話鋒一轉,道,“恐怕皇姐宮中所有人都知道你的心思了。”
沈賀之的畫筆一停,沉穩道,“微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若是有膽子,怎麼不對皇姐坦白你留在她身邊的原因?”小皇帝像是引誘似的道,“你隻要一日不說,皇姐便一日不會明白的。”
沈賀之沉默了片刻。
他當然知道昭陽不會將注意力放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但他更知道的是小皇帝這次攛掇的居心叵測。
沈賀之揣著明白裝糊塗,便可以想留多久留多久;他要真是一個衝動去對昭陽袒露心意,那第二日就不用想繼續留在這宮裡了。
昭陽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男女之情,沈賀之感受得到。
或許以後有,但現在必然沒有。
或許以後沈賀之會說,但現在必然不會。
“偷得一日是一日。”沈賀之最後這樣回答了小皇帝。
小皇帝沒有再說話,離去時臉色陰沉得如同疾風驟雨前的天穹。
沈賀之耐心地勾勒完手中最後一筆色彩,輕輕地出了一口氣。
他已比剛入宮中穩重太多,即便麵對小皇帝的威脅也不會輕易驚惶失措。
“沈公子,”福林道,“殿下說外頭將要下雨,讓您今日早些出宮去,免得稍後路上泥濘,不好走。”
沈賀之含笑謝過,整理了畫箱便施施然出宮去。
這一日沈家公子的馬被雷雨所驚,本該結實牢靠的車廂在翻倒時砸得四分五裂,車中的沈家公子不慎被轅砸中腦袋,大半個太醫院趕去救治,最終仍舊是回天無力、英年早逝。
沈太傅聞訊病倒,沈夫人更是舊疾發作、一同撒手人寰。
好好的沈家便就這麼散了。
……
沈其昌從搖搖晃晃的馬車當中醒來,仿佛還能看到夢中妻兒的嬉笑打罵,不由得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隻覺得胸口痛得仿佛被剜了一塊肉去,疼得他揪著胸口彎下了腰。
“老爺,看見汴京城門了。”家仆在外道。
沈其昌深吸了一口氣,直起腰來,沉聲應道,“等入了汴京,莫要忘了我先前的吩咐。我此來汴京,隻為確保終局,早做好了賠上這條命的準備。等我死後,你便立刻離開汴京,回通寶去,知道嗎?”
家仆執拗道,“老爺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與老爺同生共死。”
“何必如此!”沈其昌連連搖頭,他掀開車簾遙遙望著汴京城的方向,低低地道,“他們沒有一人是蠢貨,定然已經知道我是最可疑的幾人之一,此行無異於自投羅網。”
但沈其昌還是必須要來,還是帶著自儘的毒藥一起來。
若不是心中有那麼一個報複的念頭令他熬到今日,數年前他便乾脆和妻兒一道奔赴黃泉了。
明知汴京城等著自己的隻有一個“死”字,沈其昌也要將自己的最後一口氣拖延到將薛振逼入絕路。
“等我死後,便代表著局已做成,你再做彆的也是無濟於事,”沈其昌道,“你雖也知道了許多不該知道的……從今往後都忘了,回到通寶,帶著我給你的錢好好過日子。看在我死的份上,他們不會為難你。”
家仆沒有回應他的話,揚鞭又抽了一下馬兒。
沈其昌見勸不動對方,隻得歎了口氣。
車轍滾滾,將馬車一路引入繁華熱鬨的汴京城中。
“這條路我許多年未走過了,”沈其昌自言自語地對家仆道,“如今再走一遭……卻是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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