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隱村臨海,每晚潮漲潮落之時,嘩嘩的水聲在人們的夢中搖晃。
井口健一從出生起就與海浪的聲音為伴。他白日潛入礁石叢叢的危險海域采貝,夜晚和潮水一?起入睡。
靠海吃海,祖祖輩輩皆是如此。
井口健一常常看到有人將海洋比喻成母親溫柔的懷抱,每每聽到這句話,他總是嗤之以鼻。
海洋不是母親,它是吃人的怪物。黑得?窺不見底的深海中除了恐懼就是恐懼,那是全世界隻剩你一?個人苦苦掙紮的死寂。
井口健一不知道克蘇魯的傳說,否則他還可以更怕一?點。
霧隱村是所有村子中鬼故事?最多的地方,沒有之?一?。
夜晚黑如墨的海洋是恐懼的一?大根源,其次是終年不散的白霧。
不是仙氣飄渺的霧,是與血腥味絲絲縷縷糾纏不清的霧。
嗅一?口霧隱村的空氣,中心思想便是“兩腥”——魚腥與血腥。
恐怖要素過多,海風還能充當BGM,霧隱村習慣將鬼故事?作為睡前童話講給孩子聽,美名曰:聽多了長大就不怕了。
哪裡傳來的歪理,井口健一貼著牆壁瑟瑟發抖。
他從小怕到大,越怕越愛看,最終活成了大人模樣。
“津島修治——《午夜燭燈》。”忙碌了一?天的井口健一躺在椅子上,就著昏暗的燭光看書。
“不認識的作家,不,我本來就不認識什?麼?作家。”他好奇地翻了翻書皮,沒找到熟悉的推薦語。
忍者世界的文化教育落後隔壁獵人世界何止十幾年。這?裡連報紙都少得?可憐,報紙上多刊登的也是叛忍的通緝令和用黑話、暗語交流的小道消息。
直到三忍之?一?的自來也踏足文學領域,報紙上才偶爾會有遊記、笑話的投稿。
除去報紙,書店裡也有可以看的娛樂性書籍,又?少又?舊,精神糧食比所有文豪都跑去打架以至於沒人寫書的文野世界還慘。
由於牟利過低,出版社的數量鳳毛麟角,新人想出書往往需要業內老前輩寫推薦語,這?些推薦語會印在書皮上供讀者。
推薦語越多、越好,這?本書自然賣得?越快。
井口健一手中這本書的書皮
乾乾淨淨,除了作品名與作者名一?無所有,包裝卻精美異常,讓人突覺怪異。
正是這份怪異讓他鬼使神差地買下了它。
井口健一喜歡恐怖故事?,他覺得?怪異感是直覺對他的預警,翻開書頁說不定會發生了不得?的事?情。
人,總是抵抗不了作死的心。
“不好看就拿去當柴燒。”他威脅一?句,翻開第一頁。
【在沒有太陽的時間裡,燭火是唯一的光明。】
井口健一不自覺地抬頭看了一?眼牆壁上蠟淚流淌的燭台,溫暖的黃色光暈讓他如回到母體般安心,他借著燭火的光,讀這本名為《午夜燭燈》的。
“應該是個溫馨的故事?。”井口健一一?邊覺得?沒有恐怖故事?有趣,一?邊又覺得?睡前讀童話故事?可以睡個安心覺也不錯。
《午夜燭燈》講述的是一個普通又?愚蠢的男人的故事?。
他與井口健一一?樣是個生活在小漁村中的村民,每天靠捕魚為生。
男人很蠢,不曉得?對錯和好壞,於是他的母親就教導他:“彆人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他聽了母親的話,像鴨子學步一?樣跟在村民們的背後。
村民們說:“忍者為我們帶來了災難,他們的力量是可怖的、令人厭惡的!我們要排斥他們!”
男人點頭記下,從那天起他視所有忍者為仇敵。
村民們說:“忍者中有一?類特彆壞,他們擁有一?種名為‘血繼限界’的力量,有他們家血脈的人都是怪物。”
男人於是拿起魚叉,和村民們一起將村中一對柔弱的母女逼入絕境。
母親為了保護她的孩子死在男人的魚叉下,女孩跳海不知蹤影。
他殺了“怪物”,被村裡的人視為英雄。
殺人的那天是深夜,他用魚叉叉起屍體高高舉過頭頂,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在歡呼。
人們紛紛舉起手中的蠟燭,燭光照亮他和被他舉起的女人屍體、照亮無數在屍體的注視下高興大笑的人。
“你是我們的英雄。為了紀念你的壯舉,我們將夜夜點燈,讓燭光照亮你走過的每一條路。”村民們開心地說。
夜路從此亮亮堂堂,黑暗最深的午夜也有光明照耀。
自從被
大家表揚後男人便格外喜歡走夜路,每當他走在燭光照亮的路上他都會想起自己被村民稱作英雄的日子,想起魚叉插入女孩母親身體的聲音。
“夜晚為何點燈?”有人輕輕地問。
男人看過去,燭光下容貌絕美的姬君皺眉問道。
“為、為了能看清路。”男人結結巴巴地回答,他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少女,大腦一?片空白。
他不敢說自己的豐功偉績,怕姬君覺得?自己虛榮炫耀。男人絞儘腦汁編出文縐縐的借口,是他在書裡看的話:“人心是黑暗的,要有燭光替他們引路。”
“不對。”姬君垂眸搖頭,垂在後背的長發像海中的水草。
頭發在海中纏住人的腳,人卻以為是水草。
“人心黑暗,它要藏在同樣暗色的東西下頭,才能遮住醜陋。”姬君冷冷地說,“為何要點燈?為何要將醜東西露出來給人看?!”
在震耳欲聾的嗬斥聲中,男人仿佛看到姬君皮膚下蠕動的白蛆與和服花紋上膨脹的鬼頭。
他大叫一聲,轉身就跑。
美麗的姬君沒有追趕,她抬頭環視周圍明亮的燭光,眼睛裡的怨毒再也藏不住。
“母親在黑暗中死去,殺死他的愚昧之輩卻在光明中苟活。”
“燭光不會庇佑你們。你們就是被掩蓋在黑暗中的醜陋,光照得越亮,越無處遁形!”
男人沒有聽見她的話,他下意識地跑回最有安全的家。
屋外的燭光照不進屋內,男人家中昏暗,隻有一?盞小小的燭台照亮方寸之?地。
他抱著燭火躲在牆角,背後傳來忽遠忽近的木屐聲。
男人知道這?是姬君在村中尋人,他抱著隻夠照亮手掌的燭台,像抱著他全部的希望。
“鬼怕光,鬼怕火。”男人喃喃地念著母親教給他的話。
母親教他:“彆人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村民厭惡忍者、厭惡忍者的孩子,所以他也厭惡,他也去殺。
理由?沒有理由,大家都這樣說,那肯定是對的吧?
“如果?是對的,為什麼?姬君那麼生氣呢?”男人抱著燭台發抖,“這?不是貴族老爺教給我們的話嗎?她難道不是我們的同類嗎?”
“忍者呢?不是你的同類嗎?”有
人問。
“不是,”男人下意識地回答,“他們是怪物。”
“可怪物保護你們。”
“那是他們應該做的事?。”
“不怕嗎?你們打不贏怪物。”
男人渾渾噩噩地說:“不怕,我們可以殺掉他們的孩子。”
“你是,這?樣想的嗎?”溫和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利無比,一?口利牙咬住男人的咽喉。
他這?才發現姬君就在自己麵前。
隻有一?顆頭。
從燭火中探出的一?顆頭。
她美麗的長發被海水打濕,死魚的酸臭味和屍體腐爛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蒼白的肌膚被水泡得?腫大,眼睛像翻起的魚白。
男人一?眼看出,這?是在水下被活活淹死的人屍身的模樣。
當年跳海的女孩終究沒有活下來,與母親一起死在被燭光照亮的夜晚。
那顆頭死死地咬住男人的脖子,他掙紮著打翻燭台,燭心滾落到床底。
隨著火星在地麵散開照明,男人才發現連接頭顱與燭台的是一根長長的、帶血的臍帶。
那是女孩從母親肚子中出生時的臍帶,她與母親最深最深的羈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