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驚弦對白清漣的視線頗有疑惑, 隻是他現在卻無暇分心太多,教.主所言之事的信息量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被他回望過一眼之後, 白清漣也很快收斂了自己那過於明顯的視線,時驚弦便沒有再細想。
他隻覺得, 現在的確是S級世界。之前任務中那種提前得知任務對象劇情線的優勢逐漸被削弱, 任務中的未知變數也越來越多。
就像剛剛, 若不是教.主親口承認,時驚弦絕不會想到這種古武星球還會有同性繁衍一事。
同性繁衍在某些科技高度發展的星球其實可以算作稀鬆平常, 更誇張一點還能算流行風尚。但在現今這個觀念古舊的保守星球, 卻無疑會受到不可計數的繁重壓力。
乍一聽這個消息, 時驚弦的第一反應並不是質疑,而是直接開始設想起了教.主這些年來所背負的壓力。
獨自一人以男子之身生下與愛人的子嗣,默默承受著其他人對他轉眼變心的非議指責, 含辛茹苦將孩子撫養成人……
時驚弦從小少主的視角去看任務劇情時, 隻看到小少主目睹教.主身亡時撕心裂肺的疼。此刻, 他卻真切體會到了當初教.主看到小少主被挾持時的慌亂失措。
大好年歲痛失所愛,十六年心血儘數澆灌在唯一念想, 然而這精心嗬護了小半生的唯一,卻最終在教.主眼前為賊人所害,一步一步墜落深淵。
時驚弦忍不住揉了揉小少主又開始酸脹起來的眼眶。
時間越長, 他便越發明晰軒轅南欠下的累累血.債究竟有多麼深厚。
小少主還沒把手放下,就聽見了教.主小心翼翼喚他的聲音。
“幺兒……”
他後知後覺地抬頭看過去, 才發現,教.主居然一直在略顯僵硬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小少主不由一怔。
以男子之身生育子嗣, 如此驚世駭俗之事,教.主能摒棄外人非議,卻難以忽略最親近之人的異樣目光。
他眼看著小少主怔愣許久,思慮良多,連神色都幾番變幻,原本就吊起的心神更是被對方不斷牽動。
儘管已經將這個隨時可能爆炸的秘密獨自懷揣了這麼久,可直到這一刻真的來臨,教.主才發現,自己遠比想象中更加不安。
他尚未能收獲愛人失而複得的真實感,就被迫麵臨了被另一位至親之人厭棄的煎熬。
從真相脫口的那一瞬間起,教.主就一直惴惴於小少主的反應。
他剛剛所說的……是“一族之人皆體質特殊”。
連一旁的白清漣聽完這句話都明白了其中意味,下意識看向小少主。教.主更是不敢設想,若是小少主聽懂了其中含義,會是什麼反應。
幺兒會抱怨自己嗎……曾經最為敬愛的生父,卻是帶給他如此怪異體質的罪魁禍首?
明明隻是此來彼往的交談,教.主卻覺自己叫人之後的等待回應時間竟是如此漫長。
許久許久以後,他才聽見小少主的聲音。
小孩軟軟地叫了他一聲。
“爹。”
小少主臉上剛剛被激出的眼淚還沒有流乾,他用手中教.主遞給他的帕子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把手帕往懷裡草草一塞,就直接兩步衝上來,把人結結實實地抱住了。
他永遠在發愁自己的個頭,已經長到了十六卻剛剛才到教.主的肩膀。不過現在教.主坐著,倒也方便了小少主的動作,他沒把自己塞進人懷裡,反而一張開雙臂,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胸膛抱住了對方。
“爹,對不起。”
他的聲音還帶著未褪的哭腔,聽起來軟得不行,道歉時卻異常認真。
“是我讓爹平白吃了那麼多苦,對不起……”
教.主恍惚間回過神來,連回報住小孩扶穩對方的雙手都有些不易察覺的隱隱發顫。
他低低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因為被埋在人胸口,稍稍顯得有些悶沉。
“幺兒,是爹虧欠你良多……”
“爹!”
小少主直接不顧禮數地打斷了對方,他努力踮高了腳尖,用尖尖的下頜抵住人發芯,把這個同樣失而複得過的至親擁得更緊了些。
“你說什麼胡話呢,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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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聲音一開始還是穩的,說著說著,又有些控製不住地吸起了鼻子。
“不行,你不要這麼說。”
小孩兩隻手都用來擁抱他心心念念牽掛的人,說話間重新落下的眼淚也沒餘力再去擦掉。他任由淚珠滾落下來,鼻音越來越濃重,語氣卻是異常的嚴肅。
“爹是對我最好的人……我以後都隻聽爹的話。”
“我們說定了,永遠不改。爹也得相信我才行。”
他把人抱得很緊,卻是一直惦著腳尖,也不嫌累。
被小少主悶在懷裡的教.主也沒有把人推開,他仔細將人扶穩,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用手指耐心地幫人擦起了哭花的小.臉。
教.主笑了笑,蒼白的麵色上終於浮現出一抹生動的顏色。
他輕聲道:“好,我們說定了。”
【滴——任務修複進度,45%】
一旁的白清漣沉默地望著兩人,他的視線在小少主抱在人肩膀的雙臂上逡巡幾遍,神色微微動了動,最後卻也沒有開口。
等小少主終於平複下來,鬆開了抱著教.主的手,轉過頭來有事想詢問時,白清漣早已恢複了一貫的清冷沉默。
小少主的臉已經被教.主仔細擦過,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鼻淵這種隨時落淚的病症,很快就調整好了在外人麵前落淚的不自在。
小少主清了清嗓子,努力壓下聲音中的不自然,問:“爹,你剛剛急著出門,是不是想去玄雲宗看望……沈,沈宗主?”
他還沒想好怎麼叫沈濯,猶豫之後還是選了一個略有距離感的稱呼。
這原本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接下來也該進入正事的討論。但白清漣卻仍是隻把視線落在小少主的臉上,惹得人最後都略帶疑惑得回望了過來。
小少主眼眶還是紅的,麵色卻很正經,與稚.嫩臉龐相襯,對比更是鮮明。白清漣忍不住又想起了玄雲宗雪杉下的那隻年齡最小的幼崽雪兔。
直到教.主點頭稱是,白清漣才淡然開口,為兩人做了解釋。
“師父如今身在宗門密境,三月是密境的固定開啟時間,如今前去,並不是最恰當的時機。”
為了救治沈濯,玄雲宗在不走露消息的條件下遍尋名醫、儘覽藥方,花費了不知多少心血,最終卻隻是勉強修複了沈濯的內力,將他的脈搏穩定下來,並未能將他喚.醒。
隨著昏迷時日漸長,玄雲宗也不得不考慮起了其它方法。沈濯昏迷太久,除了微弱呼吸,幾乎沒有任何生命症狀。為了防止他的身體衰竭損傷,玄雲宗特意用雪山千年寒冰製成一座可容納一人的冰匣,將他安置其中,送入了玄雲宗的密境裡。
玄雲宗心法特殊,又輔以天賜的冰封雪境,修煉之人皆是不畏低溫,在嚴寒之中亦可自如活動。沈濯被安置在玄雲宗密境中,有冰匣相護,再加上寒潭水的滋養,才得以將身體機能始終保持著平穩狀態。
說到這裡,白清漣才終於把視線挪開,望向了教.主。
“師父溫養所用的寒潭水,正來自於玄雲宗每年向魔教討要的那些。”
聽到寒潭水時,教.主已是不由蹙眉,然而白清漣說完這句,他的猜想才真正得以確認。
他喃喃道:“所以那些寒潭水……是為了亭植?”
在教.主誤以為沈濯去世後的第五年,早已杳無音訊的玄雲宗突然傳信上門,向他討要了大量的寒潭水。
魔教寒潭位於隻有教.主能進入的禁地之中,且寒潭麵積頗小,水流狹細,饒是一滴千金也難求。玄雲宗並未詳述討要原因,隻說宗門有必需之由,特以千金向魔教購入。
當時老教.主已經隱退,魔教做主的人變為教.主。他捏著那封帶著熟悉風雪氣息的信箋在燈下枯坐許久,最終將嚴實密封的寒潭水和玄雲宗寄來的重金一同送回了雲嶺雪山。
此後每年,玄雲宗都會送來一封信和一車價值不菲的金銀珠寶,而每次,護道的鏢師又都會帶著封好的沉重水箱,把這些辛辛苦苦拉來的金銀重新護送回雲嶺雪山。
如此反複幾年,魔教始終沒有收下玄雲宗送來的錢財,卻年年將寒潭水贈予他們。時日漸長,那些前來借購寒潭水的書信也不再如最初那般言辭古板,語氣生硬。
信中開始偶爾出現一些謹慎的問詢,但也僅是客套的近況問詢,都是點到為止,並無深入。
又過了幾年,書信的筆跡逐漸發生了變化,不再隻是一人重複。
沈濯有六位親傳同門,教.主記得他們所有人的筆跡。字跡圓.潤的是熬藥特彆苦的胖師弟,筆鋒銳利的是整日抱著劍睡覺的三師弟,字劃娟麗清秀的是性格靦腆的師妹……
年年舊歲迎新日,時月已過近十載。連小少主都長成了粉雕玉琢的模樣,教.主卻依然會被時隔多年的熟悉筆跡,拽回他最難忘卻的那五年。
這一年一封的書信許是按長幼執筆。小少主束發那年,教.主收到了來自小師弟的那封信。
信中除了信箋,還夾了一朵平整的梅花。梅花下麵,另有一張薄薄的宣紙。
那宣紙已經微微有些發黃,看起來明顯有些時日。紙上字跡遒然,寫了一首不長不短的小詩。詩下有一幅簡單的水墨畫,寥寥幾筆,勾勒出梅花樹下一位手持雙刀的美人。
那畫很是簡略,卻極為傳神。畫旁也沒有落款,隻有一朵清淡的蓮印。
教.主看了一眼,就把那張薄薄的宣紙遠遠鋪平放在了桌上。
他甚至連人不敢太過靠近。怕自己手抖弄皺了紙,也怕大滴落下的水珠會將這過分寶貴的墨跡打濕。
沈濯,字亭植。亭亭淨植,不蔓不枝,是謂蓮。
白清漣望著微微有些失神的教.主,複又應了一聲:“是。”
“冰匣須有液體溫養,才能讓人在長時間安置的情況下不傷及身體。當初師門遍尋雲嶺雪山,卻都沒能找到合適的冷泉。無奈之下,才嘗試向魔教寄出了那封重金購.買寒潭水的書信。”
“師門也沒有想到,前輩會在不追問緣由的情況下每年無償贈予寒潭水。師叔們一度爭論過許多次是否要將實情告知前輩,後來接連遭遇師祖過世、江湖動蕩之事,這件事一拖再拖,最後才勉強達成一致——待師父醒來後,定將消息第一時間送到魔教。”
“隻是這麼多年來,密境日夜有弟子看守,師父卻一直沒有清醒的征兆。”白清漣沉聲道,“此事說到底,當是玄雲宗的過錯,對前輩的虧欠,玄雲宗定將數倍償還。”
教.主卻恍若未聞,他沉默良久,開口一句卻是:“寒潭水隻能溫養保持,無法治愈,你們現在找到喚.醒亭植的方法了麼?”
白清漣的話沒有得到回應,卻也認真答複了教.主的問題。
“師門前段時間尋得一種新的方式,如今已經隻剩藥引尚未備齊,待藥引齊全之後,便打算取用引魂之術,嘗試將師父喚.醒。”
教.主又問:“藥引還差什麼?”
白清漣略一沉吟,便報出了五種又長又怪又生僻的藥名。
教.主不假思索:“雙株穗狀雪見絨和圓葉長須川芎根魔教有備,西域的羅摩宗有四物香果丸,快馬加鞭去要大概半月能取來。剩下兩種,待我去問問傅何。”
白清漣略有訝異,不過他很快道:“其餘兩種,師門已經從兩位歸鄉的禦醫那裡得到消息。皇室恰有儲藏。”
一旁的時驚弦聽著,忍不住暗中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