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3日
名為‘伊甸’的人工浮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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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獸消失在了海洋裡。
巨大的浪潮衝天而起,人工的島嶼被從中貫穿, 在海水倒灌下, 漸漸沉入深海。
沒有人甘願死去, 即便是麵對絕望。
那個時候, 人類往往能爆發出驚人的適應力。
滯留在人工浮島上的人,在島嶼外圈將塌未塌的時候, 瘋了一樣向著停靠在島邊的渡輪湧去。
“滾開, 滾!”
有人擠上了船, 有人相互踐踏過對方的身體向前攀爬,也有人落入了海。
而落入海裡的人, 有一些是被推下去的。
秩序徹底亂了。
或許比起所謂的‘比蒙巨獸’, 現在這副光景反倒更像末日一些也說不定。
人心駁雜。
加拉哈德久久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之前試圖上前去改變什麼,譬如引導人流。
而這樣的行為最終卻隻得到了人們憎惡與不耐的目光。緊接著, 就是近乎漠然的忽視。
仿佛眼前的白發少年擋住了他們通向求生的路,開口,便隻有謾罵。
“――去死!”
身前的人影如連綿的山, 他們說的話以及咒罵,其實除卻最開始的那句‘去死’以外, 加拉哈德沒有再聽清一句。
因為人太多了。
一言一語摻雜在一起, 像是風吹過山崗,揚起的一尾樹葉婆娑聲。
即便再怎麼靜下心去聆聽,也無法分辨究竟是哪一片葉子發出的聲音。
人流如河,帶著嘈雜的聲音從少年英靈的身側穿過。
少年英靈是不在意那句‘去死’的, 甚至連生氣這種情緒都沒能產生。
加拉哈德,是英靈。
英靈,是已經死去的英雄。
常世之人,思念著[座]上的幻影。
無論源自哪裡……人類的曆史也好,神話的傳說也好,或者隻是龐大幻想所鑄就的現實也罷。
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已死亡。
少年英靈用他那如秋水一樣靜的目光,注視著狂暴的人潮。
人們滿滿當當的掛在船上,船內空氣混濁到令人窒息。
用來觀景的玻璃窗子已經看不到漂亮的海平麵啦,你隻看得到窗戶外緊貼著的人與人,布料以及肌膚。
螞蟻一樣密集的人類攀爬上渡輪。
甚至是渡輪邊沿的欄杆都布滿了一隻又一隻的手。而身體,卻是懸空與船外的。
隻要鬆手,就會從大海墜落進全世界最深的海溝。
事實上,他們沒有錯。
想活下去如果是錯誤,那麼這個世界就是荒謬。
但是,話雖如此。
人的承受力是有極限的。
掛在渡輪欄杆上的母女。
母親緊抱著她年幼的孩子,而另一隻手握緊欄杆。
欄杆外是深且神秘的海淵,這裡很危險,但是對於已經墜入海洋的人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位置。
已為人母的女性顯然明白這一點,她握著欄杆的手,像是緊握垂落的遊絲那樣絕望的虔誠祈願。
她目光落在蒼天上,在心心念念的祈禱裡……一點一點,墜落如蔚藍塵埃一樣的海洋裡。
她最終還是抓不住了。
在掉進海裡的那一刻,她將雙手高舉過頭頂,讓孩子坐在了自己的肩上。
加拉哈德的目光沉了下來。
他以盾為船,劃向落水的母女。
然後,用謙和溫馴的神色麵對她們,伸出手去。
看起來溫柔又疲倦的女性,對眼前的白發少年扯出了一個艱難的微笑。
“謝謝。”她看上去難過得快要哭了,“……對不起。”
她在愧疚什麼呢?
是無法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還是針對眼前的少年騎士的溫柔?
加拉哈德意識到,她眼中波紋一樣的難過與愧疚,有一分是留給他的。
對不起。
當你被所有人咒罵的時候沒有挺身而出,哪怕隻是為你說一句話。
對不起。
像眾人一樣的隨波逐流,卻在最後還要去依靠你的幫助。
海水沿著她的發不斷滴落,漾在一望無垠的海洋裡,漾在年幼的女孩眼中。
然後,她看到自己的媽媽把她推向了英俊的少年。
緊接著,她的媽媽推開了那位少年騎士想要將其救起的手。
堅定而又疲累。
加拉哈德下意識的向前撈去,卻隻與那位女士曾經存在過的地方輕擦。
空氣與流風,卷著海洋特有的氣息,繾綣的纏繞過少年騎士的指尖。
‘咚’的一聲,海麵掀起小小的浪花。
“……媽媽?”猶疑的,女孩輕輕的困惑,她左顧右盼,遙遙四望。
眼前有的,隻是寬廣寥闊卻也枯寂的海洋。
於是,她隻能向牽著她手的白發小哥哥問道:“媽媽要去哪裡?”
她不明白,為什麼一直與自己寸步不離的,溫柔的媽媽正在離她遠去。
回應女孩的,是海洋深處湧出的一串泡沫。
聽過小美人魚的故事嗎?小美人魚最後啊,變成了一串泡沫。
“你的媽媽她……”加拉哈德注視著那串海沫,目光比沉靜更悲傷。
“媽媽要去找自己的王子了嗎?”女孩這麼問道,用天真的神色打破了可怕的平靜她故作天真的這麼問道。
以童話夢幻注視世界的女孩,似乎並沒有理解到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身下曾為挽救指引了一個時代的,聚集騎士與榮光的圓桌化作盾,化作船隻承載著他們搖蕩。
波濤洶湧的浪花儘數變成了輕緩的搖晃,像夢中哼著搖籃曲的臂彎那樣溫柔。
昨日重現,舊日輝煌。
像典型的西方幻想中,才會發生的事情。
海麵上粼粼的光,是太陽的網。
是美好,卻又冷酷的仙境。
在溫柔裡絕望。
“……你和你的媽媽,隔了珠穆朗瑪那麼遙遠的距離。”加拉哈德搖搖頭,以模糊卻也真實的言辭,告知了女孩真相。
珠穆朗瑪峰,喜馬拉雅山脈的最高峰,其最高點為地上8844米。
是全世界絕大多數人窮極一生也不會去攀登的高度。
人最開始對於地理方麵的認知,基本都是從‘珠穆朗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開始的。
這一點,對於女孩來說也毫無例外。
她或許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大洋是哪一個,不知道世界上最深的海溝究竟有多麼深,大地的下麵又有什麼東西。
但是,她很清楚,珠穆朗瑪是世界上最高的山。
直通天際那般,遙遠而又冰冷。
加拉哈德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如果把世界最高的珠穆朗瑪峰放在馬裡亞納海溝的溝底,峰頂將不能露出海水的水麵。
女孩子的媽媽墜入了身下的馬裡亞納海溝,從此與她遙隔了珠穆朗瑪那麼遙遠的距離。
一個從雪與天空裡不斷向上,一個深入海水不斷向下。
加拉哈德原以為,這個年歲的小孩子,或許聽不明白這樣隱晦的言辭。
直至他看到小女孩用她軟乎乎的小手,一下一下擦著眼睛。
其實很多時候。
小孩子什麼都明白,但是他們不說。
她的媽媽啊,漂亮又溫柔的人。
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很久以後,久到這個特異節點已經歸正,久到這個五六歲左右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
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雖然失去了此次災劫的記憶,卻始終記得那麼一句話。
‘――你和你的媽媽,隔了珠穆朗瑪那麼遙遠的距離。’
於是她便乘上前往海洋彼岸的渡輪,看著渡輪帶著一船的人淌過海洋,去往了於世界而言的東方,過去日本人眼中極西的繁榮之國。
她徒步一直向西,直至西/藏,注視沿途的格桑花。
雅魯藏布是她見過最美的江川了,從喜馬拉雅融化的冰裡流淌彙聚,淚水汩汩。
這是一條非常溫柔寬廣的江,於西/藏而言,雅魯藏布江是‘搖籃’,也是‘母親’。
可能是太陽的光過於明亮吧?少女感覺眼眶裡一陣酸楚。
西/藏是個神奇的地方,她看到了很多之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有一步一朝聖的佛徒,沿路虔誠叩拜。
連帶著,她的心也漸漸放空,目光悠悠,沉靜前行。
她在走著隻屬於自己的朝聖路。
隻要從下遊一直向前,定能走到喜馬拉雅吧?
是的。
她要去喜馬拉雅,去喜馬拉雅山脈登上最高的……珠穆朗瑪。
霜雪擊打著她身上的衣服,頭發,背著的東西。
但是,攀爬的過程不能停下,更不能摔到。
與尼泊爾境內的珠穆朗瑪南坡相比起來,位於西/藏的‘陰麵’北坡,就幾乎處處是困難了。不僅要麵對神出鬼沒的颶風,一條巨大的冰裂縫,還有近乎直角的數百米陡坡。
與北坡相比起來,珠穆朗瑪峰的南坡可以稱得上慈祥又溫和了。
但是,即便如此,她仍舊選擇了這裡。
當地的藏人領了她尋找向導的工作,卻令人意外的一分錢沒拿。
在出發前,那藏人看著她,‘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草燎出的薄煙縈繞在鼻息之間。
那是個中年人。他瞎了一隻眼,頸間掛著一串子繞了兩圈的骨串,臉頰紅到發褐。
抽煙又喝酒,話卻不多。
藏人有些神秘,在當地頗有名望。
不知道究竟出於什麼原因,才接了這個九死一生的活計。
他用隻剩了一隻的眼睛看了小姑娘好一會兒,才道:“可惜了。”
什麼可惜了?
她沒好意思問,不……與其說是不好意思,倒不如用恐懼來形容才更恰當一些。
那個人,好像什麼都看明白了一樣。
目光幽幽的,像倔強著不肯熄滅的火。
“走吧。”他拽著牽犛牛的繩,深一腳淺一腳,帶著少女踏入深山。
從青翠的樹,潺潺的溪流,到枯朽的枝椏,以及連一根枯枝也沒有的冰與雪中。
然後,就是那些難以跨越的,奇險的天塹。
藏人一直在前方領路,犛牛被舍在了半路上。沒有辦法,那時候再向前,即便是犛牛也上不去了。
能上去的,隻有不死心又不服輸的人類而已。
趟過颶風,穿過裂穀,用大冰鎬敲上近乎垂直的陡坡。
他們腰上纏著安全繩,用大冰鎬釘進寒而厚的堅冰裡,一步一步向上,走往雲上的世界。
雲上的世界,是怎樣的世界?
高且遙遠,是沒有你的世界。
這一路走來,她看到了死在路上的人。
風乾的屍/體,連帶著防寒的衣物都失去了原本應有的豔麗顏彩。
好在,他們並沒有成為這些屍/體中的一員。
青春靚麗的女孩,站在世界製高點的那一刹卻哭了起來,她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想知道。
她哭的很安靜,也很壓抑。
隻有一個淚滴落下,卻眨眼間在厚重的雪鏡內凝結成了冰做的珠子。
風雪滿頭,好似白首。
隻因那一句話。
她越過重洋,徒步橫穿一個版圖龐大的國家,翻越無數大山,看了不知多少種沒有見過的植物的枝與葉。
但是事實證明了,即使她登頂了珠穆朗瑪,也無法再拉進與那個人的距離。
是啊,真好笑。
媽媽明明是出車禍死去的,怎麼可能在珠穆朗瑪峰的頂上。
少女自嘲的笑笑,看著眼前終年不化的雪。
她從自己的手套口處翻了翻,笨拙的摸出乾且碎掉的格桑花花瓣。
“媽媽格桑拉,媽媽格桑花。”她用典型的日/本口音的中國話,咬字過於清晰的唱出了一句歌。
她看著格桑花田時,有個藏族的女孩教給她了這句歌。
趴在你的肩上,能說悄悄話。
倚在你的懷裡,就到了家。
“您在我的心裡,永遠是……童話。”這一刻,她眼前似有畫麵浮現。
龐大的獸壓塌人工島,海水滔天。
天空之上,有蒼藍的鯨魚搖起尾鰭,肆意飛舞,攪動層雲。
身後不遠處的藏人看著呆滯在山巔的她,單隻的眼裡積澱了與珠穆朗瑪峰巔積雪一般蒼白的肅穆。
致敬一個世界的死亡,以及新生。
而現在的加拉哈德並不知道,這句話會在女孩的心裡留下這麼大的影響。
他有些無力的抬起手,片刻又蜷縮了回來。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無法抓住。
譬如沙子和水,還有知曉無法改變的那一刻。
他抓不住那位一心求死的女士,卻能將小女孩帶向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