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漸亮了, 太陽出來的那一刻,似乎預示著被它普照的人又多活了一天。
卻也隻是多活了一天。
楊誌靠在樹乾上,陳六帶來的食物雖然足夠他們吃一段時間, 但水卻不夠。
在這樣的熱度裡, 哪怕隻是半個時辰不喝水都仿佛要成人乾。
沒水的時候似乎還能忍,可有了水以後渴的速度就更快。
楊誌望著南方,他已經放棄了, 這麼多天過去依舊沒有等來陳六, 一行人雖然不說話, 可也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死亡迫在眉睫,他們卻連留下遺言的機會和體力都沒有。
就連體格最好的楊誌都不再有精神, 從白天到黑夜,他們每人最多隻會說一句話。
他們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短, 如果不是這附近的野獸都拋光了, 恐怕早就成了路邊的腐屍。
楊誌的雙眼逐漸失去了焦距。
生命力如有實質的從他身上流失。
恰在此時——
馬蹄聲劃破長空, 馬兒的嘶鳴在不遠處響起, 宛如天籟。
仙宮裡的仙樂肯定都不如這聲音好聽。
楊誌猛然坐起來,因這個動作眼前一黑, 他呆坐良久, 這才扶著樹乾站起來。
這聲音讓躺在地上的李慶也掙紮著站起。
他們全都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隨後他們見到了此生難忘的場景——
在黃沙茫茫的官道上,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騰躍而出,它逆著陽光,光給它的皮毛鍍上了一層金邊,仿佛故事裡的神馬,它俊美非常, 肌肉結實有力, 騰空時似乎能飛躍群山峻嶺。
深棕色的馬尾在躍起的一刻散開, 像是仙人手中的拂塵。
它美得驚天動地,讓人移不開目光。
見過好馬的楊誌都忍不住喃喃道:“神馬……神馬!”
他就像看到心愛的姑娘,不敢大聲說話,隻敢用渴慕的眼神看著它。
“慢點!慢點!”還不等馬兒到跟前,楊誌他們看到了氣喘籲籲隻在馬屁股後頭的武岩一行人。
武岩他們一行人沒一個會騎馬的——武岩會騎驢。
草兒雖說會騎牛,卻不敢上馬。
馬在這個時代是奢侈品,除了沒有規矩的土匪會搶馬騎以外,不少當官的出門都隻能坐牛車,馬是達官貴族們的專屬品,一匹好馬價值連城。
剛開始他們還能牽著馬走,一旦道路平坦,除了拉車的兩匹馬外,其它馬兒都開始撒歡,但它們還知道“照顧”人類,跑遠了便停下了等。
陳六走在人群的最末,他是不願意再和楊誌他們打交道。
楊誌不敢置信地看著停在路中間的馬,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他其實對換馬並不抱希望,此時能有馬的,大約隻有真仙了。
他盼望著對方隻要能出一匹馬,一匹就夠了!
到時候讓騎術最好的兄弟帶著東西走。
而且那匹馬也不必是好馬,最劣等的馬就行。
可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馬,隻看腿腳便知乃絕世美馬,拿去換錢,足以換一座城池。
可這樣的馬卻有六匹!
最後的兩匹還拉著車!
楊誌此時根本不在意那車下奇異的輪子,他的目光和所有注意力都被這些馬死死占據。
武岩帶著人走到楊誌他們跟前。
除了楊誌以外,其他人都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武岩他們雖然不高,但對比他們足可以稱作強壯,更何況他們竟然還帶著兩個女人,不對,兩個小丫頭,可見他們定然擁有不少的底氣。
“楊壯士。”武岩衝楊誌抱拳。
他也不曉得叫對方什麼,因不知對方年紀大小,叫聲壯士總不會出錯。
“一共六匹馬,還有乾糧和水。”武岩說,“你們點一點,若無缺漏我們便回去複命了。”
武岩從背上取下包袱,他把包袱遞到楊誌麵前:“仙人說這些東西不收,你們看一看。”
楊誌伸手去接包袱,卻在接過的那一刻站立不穩,被包袱帶著摔倒在了地上。
武岩他們被楊誌嚇了一跳,好在楊誌身邊的人都看得清,知道楊誌是虛弱到連這個包袱的重量都接受不了了。
楊誌慢慢爬起來,雙手無力的打開了包袱。
金燦燦的首飾映入他的眼簾,楊誌的雙眼慢慢瞪大,不敢置信地跌坐了地上。
那一包袱的金首飾裡,隻有這幾樣是好人家的東西。
剩下的全是貪官汙吏的不義之財。
還回來的這些東西乃是黃山兄弟們劫錯了人,雖然沒害人命,可對黃山來說,這就是洗不乾淨的汙點,這件事似乎讓他們坐實了土匪的名頭,普通兄弟不覺得有什麼,可對楊誌這種誌不在當土匪上的人來說,這件事足以讓他夙夜難寐。
那麼多金飾,他一眼就能認出這幾樣的來源。
武岩也從楊誌的表情猜出了這些東西的來源,一直困擾他的難題總算得到了解決,武岩歎氣道:“仙人無所不知。”
此時此刻,楊誌終於略帶疑惑地問道:“仙人為何要……救我等?”
他認為他們已經不乾淨了,搶了好人,便不能稱為善人,不配得救。
更何況這還是他知道的事,山裡那麼多兄弟,他不敢說各個都是好人,更不敢說他們沒有搶過好人,殺過好人,未曾大旱時他都不敢打這個包票,更何況現在了。
武岩:“恐怕是仙人以為將來壯士能做善人罷。”
楊誌苦笑道:“楊某當不了善人,日後恐怕要殺更多人。”
武岩卻說:“仙人從未看錯過人,壯士不必妄自菲薄,你殺得若是惡人,又何嘗不是救人於水火?”
楊誌擺擺手,不願再深談。
他在武岩的攙扶下爬上了車廂,此時他才注意到奇異的輪子,但比起輪子,更讓他驚訝的是車裡的東西,一桶桶的水,堆滿了的乾糧,甚至還有馬兒們的口糧,全都分門彆類的放好了。
上一刻他們還徘徊在生死邊緣,此時卻突然“天降橫財”。
楊誌的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他下車的時候腳步不穩,要不是武岩扶著,他差點又要跌倒。
前二十年,楊誌活得順風順水,大地主的兒子,生來就站在普通老百姓企及不到的位子上。
可他生就一副多愁善感的性子,憐惜弱小,見不得身邊的人受欺負。
至今他都不知道自己帶著長工去縣衙到底是錯是對。
家裡的百年基業因為他毀於一旦。
大王雖然救了他的家人,卻救不了他們家的佃戶。
他的父母兄妹在黃山上惶惶不可終日,日夜都在擔心朝廷剿匪,曾經安穩的好日子忽然變得遙不可及。
所有人都在誇他,誇他有義氣,誇他不畏強權,誇他是個大好人。
可隻有他自己知道,當個好人要犧牲多少東西。
他的父母終日以淚洗麵,兄弟姐妹不再跟他說話,就連曾經的佃戶,恐怕也不會感激他。
若非他去縣衙,大多數佃戶還是能老老實實種地過日子。
可他去了縣衙,家業充公,佃戶們也被趕出了幾代耕耘的土地,他們除了種地什麼都不會,去了外鄉能租到地嗎?能填飽肚子嗎?
他的一時義憤沒有帶來任何好結果,毀了基業,斷了佃戶們的生路,害得家人要跟他上山當土匪,而他呢,從耕讀之家的少爺成為土匪群裡的二大王。
可他沒覺得自己做對了,可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替佃戶出頭錯了嗎?他憐愛弱小錯了嗎?他想當個君子,錯了嗎?
楊誌找不到答案,他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似乎隻要走到儘頭,他就能知道自己當時做的到底是錯還是對。
“多謝。”楊誌看向武岩的眼睛,“仙人可有法號?楊某若能平安到達南方,必為仙人立一尊像,叫仙人永享香火。”
武岩搖頭:“那也不必,無論你信不信仙人,是否立像,仙人都不在乎。”
楊誌喃喃道:“神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