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還沒來得及去找楊家算賬,就得到了楊家家主的親弟,楊家舉足輕重的人,因受奸人蒙騙擅動刀戈,豢養私兵,但他已然悔悟,自認無顏見君上,於是揮刀自絕的消息。
今日正午,楊家主支隻餘家主的兩個兒子,其他人全部離開臨淄,不再稱楊氏。
楊家的兩個兒子,捧著裝著楊衣頭顱的木盒,隻著粗布麻衣,一步一跪得、走向宮門,求見陳侯,陳告己罪。
百姓們似乎忽然就忘了楊家對他們做的事,他們站在街邊,看著兩個身形單薄的少年郎眼含熱淚步步叩首。
“真是可憐。”
“哎,長輩做錯了事,何必連累一個家族呢?”
“楊家這就敗了……”
百姓們惋惜的看著這兩個原本應當錦衣玉食,在家族的庇佑下一生順遂的少年郎。
“他們已然家破人亡,想來君上不至於再和他們計較。”
“我看不得這個,實在可憐啊!”
“可見一家之主若是愚蠢,一個家族說敗也就敗了。”
“倒也不能這麼說,隻要有主支血脈留存,子孫奮進,總有再出頭的一日。”
百姓們真心實意的認為他們可憐。
楊家強勢時,他們能聚集在一起保護葉舟,恨不得將楊家所有人打死。
可如今楊家敗了,隻留兩個單薄少年後,他們又認為楊家有錯,但這錯不至死,他們盼望著陳侯能溫和的原諒他們。
最好再給這兩個少年許以要職,讓楊家重新複起。
這就是這個世界對“仁君”的要求了。
沒有法律,判斷一個人或家族有錯無錯的標準就是人情。
國君很難和百姓以及世家們的“期許”對著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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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侯躺在床上,他已經醒了,但依舊覺得昏沉。
他微微偏頭,看向坐在床邊守著他的侯夫人,苦笑著說:“辛苦夫人。”
陳夫人搖頭:“是君上辛苦,這些日子受苦了。”
陳侯長歎了一口氣,他醒來以後已經聽陳夫人說清了這些日子的發生的事,也知道自己“得病”的前因後果,他看向這個與他成親多年,是少年夫妻的女人。
她憔悴了,也蒼老了,但她依舊雙目灼灼,好像有什麼事刺激了她,叫她煥發了新的青春。
“嬌兒……”陳侯輕喚陳夫人的小名,他微微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江家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陳夫人僵了僵。
陳侯輕聲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是一國之母,我給儘了你體麵和你應有的權力,我什麼都能容忍,但我不能容忍身為國母,你把江家放在最前頭。”
“你是江氏女,這永遠改不了。”陳侯感覺很累,他繼續說,“放手吧。”
陳夫人把手中的碗放到旁邊,她沉默半晌卻說:“不。”
“我要江氏,不是因為我把江氏看得比陳國重。”
“我的兄長,他不是個有抱負的男人,他胸無大誌,隻沉溺於兒女情長。”陳夫人,“江氏在他手裡,十年內必走向衰落,君上,那是我的母族,我總要救一救它。”
陳侯慢慢睜開眼睛,他對著陳夫人輕聲說:“嬌兒,這話你哄得了彆人,哄不了我。”
陳夫人沒有再說話。
“我知道,是這世道對不住你。”陳侯輕咳了兩聲,掙紮著支撐身體坐起來,他呼出一口氣,“你永遠無法像個男兒一樣,成家立業,擁有隻屬於自己的家族。”
“陳國是瑞兒的,江家即便如今屬於你,終有一日,它也隻會屬於江氏子弟。”
陳侯目光溫柔的看著自己的妻子。
陳夫人在他的目光下終於紅了眼眶,她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是江氏女,自幼父母親人姐妹兄弟都在告訴她,她人生的最高成就就是為了家族嫁給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
幼年的她也確實以此為目標,她會彈琴,會作詩甚至文章。
可這一切都是為了嫁給一個男人而做。
她讀書沒有用,彈琴也沒有用,哪怕她的文章寫得比士人都好,都沒有用。
無論是學識和容貌,都和她的首飾一樣,隻是妝點她的道具。
她不想如此,所以她嫁人之後就迫不及待的借著陳侯的身份插手家中的事,她要江氏,她要她所學都有用。
可是此時陳侯的話,卻撕破了她自欺欺人的借口,即便她得到了江氏,江氏依舊不屬於她。
這世上沒什麼是屬於她的。
“我不明白。”陳夫人深吸一口氣,她不敢眨眼,怕落下淚來,“我不明白,上蒼為什麼要把我生做女子,它既然對女子如此嚴苛殘忍,又為何要把我們造出來呢?”
對江氏而言,她這樣的孩子隻是他們拉攏人的道具。
他們對她可能固然有愛,可這愛與利益相比無足輕重。
如果叫她的父母在族中子弟和女兒間選擇,他們必定不會選她。
女兒隻是工具,子弟才是延續一個家族的火中。
她有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她是江氏女,可江氏不屬於她。
她是陳侯妻,可陳侯和她因利益而結合,隻為了誕下擁有江氏血脈的太子。
她是太子母,可太子不屬於她,太子是陳國的太子。
陳夫人淚眼婆娑,她似乎被一股力量打倒了,她擁有智慧,擁有知識,可沒人需要她的智慧。
所有人都隻希望她扮演好她的角色。
唯獨沒人在意她這個人。
“有時候我真羨慕魯公夫人。”陳夫人突然說道,“哪怕隻是靠一張臉,至少魯公看到的是她這個人,而不是她的姓氏。”
陳侯勸道:“可你是我的夫人,你擁有除我以外最大的權力。”
陳夫人卻問:“如果你死了,瑞兒長大,我還能擁有嗎?”
陳侯沒有說話,陳夫人繼續說:“朝堂上的那些大臣,即便你死了,他們依舊是大臣。”
陳侯明白了:“你想有個官位?”
陳夫人搖頭,她無奈道:“我知道這不可能,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或許日後世世代代也做不到,可我想不通,不明白。”
“我想知道自己是誰。”陳夫人,“天下女子,幾個知道自己是誰?”
夫妻倆都沒有再說話,陳夫人找不到答案,陳侯也說不出答案。
沉默片刻,陳夫人才終於說:“江氏,我不會放手。”
陳侯:“嬌兒!”
陳夫人:“我什麼都沒有!即使隻能擁有它幾年,十幾年,也足夠了!”
“隨你吧……”陳侯又咳了幾聲,他靠在床頭,“嬌兒,我是擔心總有一天,你不再想知道自己是誰,如果有一天,瑞兒要對付江氏,你會怎麼做?”
陳夫人立刻說道:“這不可能,我的江氏就是瑞兒的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