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 龐人擅夜戰。
龐的圖騰是鴞, 在很多傳說中,龐人是鴞神的後代, 他們能幾天幾夜不睡也不疲倦, 日夜顛倒對他們毫無問題。
很多普通龐人也有一樣的本領,他們有些天生白天易困晚上倒是精神, 這些人有些做了專門在夜間巡邏的衛兵,有些做了夜間工作的差事。
龐的這支朝貢隊伍也一樣,隊伍裡三百龐軍都有熬夜數日卻神采奕奕的本領,所以夜裡的突襲並沒有給阿好的朝貢隊伍帶來多大的困擾, 第二天一早還是準時出發了。
雖然有人接二連三的建議他們折返,但阿好卻沒有采納這樣的建議。
對方人數不明, 行蹤可疑,但見到情況不對立刻就跑,更像是臨時起意而不是早有預謀的行為,她不能因為這一點風險就選擇耽誤去王都的朝貢,如果對方的目的就是以這種方式誘使他們回國整備, 那就正中了他們的陰謀。
何況鴞鳥給出的消息是他們往東逃了,那就說明他們比他們早出發, 她之前的猜測有問題, 這個方向不像是專門為他們從龐國尾隨來的。
在王女的解釋下, 朝貢隊伍中的大部分人都放下了那顆忐忑不安的心, 依舊按照原定計劃出使。
但天不遂人願, 就在從龐城出發的第五日, 路上終於出了問題。
殷通往其他國家的大道是由每個諸侯國共同修建在本國的那段,再由殷人派遣奴隸和民夫共同聯通起來的,大部分國與國之間的道路都通暢,但殷並沒有統一整個中原,國與國之間總有那麼幾個不屬於殷的方國,到了那一截,就要選擇繞路。
除此之外,殷的諸侯國數有近百,所以道路就分成了近百段,這些路大多是二十多年前修的,隨著殷國這近十年來國力下降,對各個諸侯國之間的掌控力也越來越小。
有些小國並不像龐那樣以絲、鹽這樣的交易為生,久而久之就不想花費人力物力去休整道路,幾年下來,有些原先是通途的道路就滿是荊棘和草木,人過去都費力,彆說還帶著戰車和貢品的,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清理。
龐國年年都有上貢,有屬於自己的最適合路線,他們出發時並不是從最近的方國“基”路段通行,而是從自己的附屬國“魚”穿過,直接到達下一個臨近的方國“土方”,土方雖然不是殷的諸侯國,但和龐的貿易沒有斷絕過,路是通的,隻要離開土方,就能進入下一個殷的諸侯國地域。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穿過“魚”國,抵達土方時,卻傳來了前頭有其他朝貢隊伍被洗劫的消息。
“王女,我還是建議我們現在魚國暫時休整一兩日,看看情況再說。”
魚國邊境的行館裡,朝貢隊伍的主副令史不同意立刻出發,向王女建議:“如果真有大批羌人進犯,恐怕我們也會受到襲擊。我們的性命不足惜,可這麼多貢物卻耗儘了國中無數人的心血精力,不能有失。”
到了“魚”以後,他們就不是風餐露宿了。
魚國是龐的附屬國,依賴著龐國生存,他們會定時向龐進貢。龐人向周邊諸國販賣絲鹽貨物會從魚國借道,早有固定的路線,所以龐人入了魚後就有魚國人安排他們的補給,也有專門的房舍供他們居住。
此時他們就停在魚和土方邊界的一處行館裡,焦急地等待著前方傳來的消息。
魚並不是大國,但國中水道縱橫,很適合行船,因為交通十分便利,這裡是周邊數個國家來往的樞紐,地雖小,人雖少,重要性卻不低,消息也比其他國家更靈通。
沒有多久,魚國負責接待龐人的令官回來了,但帶回來的卻不是什麼好的消息。
“消息是從土,土方那邊傳來的……”
那令官隻是在邊境管理龐人行館的官員,平時沒經過什麼事,更沒見過傳說中大名鼎鼎的龐國王女,麵對阿好的征詢,連說話都結結巴巴的。
“說是有好幾個方國的朝貢隊伍在土方附近遇襲,都是晚上出的事,幾個國家除了丟了朝貢的貢品,就連駕車的牛馬都被搶了,倒是價值不菲的戰車沒事,被丟棄在原地。”
“是羌人。”
隻聽到最後一句,龐人們就已經確認肯定是羌人。
“戰車”這個技術是中原特有的,無論是製造輪子與軸承還是修理戰車的技術,異族都沒有。
即使他們把車帶回去,也沒人會駕車,更沒人會修理,帶回去也是廢物,戰車行駛的巨大聲音還會暴露他們的行蹤。
“是,是羌人嗎?這,這怎麼可能?”
魚國的令史嚇懵了,“羌人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們這?他們不是在西邊活動的嗎?”
“沒人發現是羌人嗎?”
阿好敏銳的聽出了不對勁的地方,“羌人的體型打扮和我們這邊相差很大,隻要是羌人伏擊的,很難認不出。”
“人都被殺光了。”
魚國那位令史臉色蒼白的解釋,“大晚上遇到襲擊本來就反應不過來,很多人還在睡夢中就被殺了。警戒守夜的那些人應該是第一批被殺的,之後逃出生天者寥寥無幾,現在也不知道是逃回國了還是藏起來了,反正沒有消息傳出來是誰乾的。”
聽說沒有活口,龐國的令史和將領們麵色也凝重起來。
新王繼位,召見所有諸侯國的國君朝貢王都,接到王令的國家都已經準備了半年,按照路程的遠近陸陸續續的出發,盛夏不易趕路,所以大部分的國家都是選擇過了“立秋”出發。
這麼多諸侯國去王都,即便是殷這樣強大的國家也沒辦法同時補給這麼多人,所以每個國家去王都的人數不得超過三百。
即便如此,近百個諸侯國在一起朝貢,王都就得負荷至少三萬人這段時間的食宿,對於殷來說,這場朝貢也是近十年來最大的盛事。
龐離王畿不遠不近,慢慢走二十天左右就能到,肯定能趕在年底到達,不會耽誤殷王第二年新始的繼位大祭,但更多地處偏遠的諸侯國,怕是根本沒辦法考慮盛夏趕路會不會熱死人,為了不耽誤繼位的祭典,大約早早就出發了。
那些從更遠的西邊趕過來的國家,一路跋涉的辛苦可想而知,為了不因酷熱出事,說不定大部分時候都是傍晚趁夜趕路,白天休息,好不容易等天氣涼了下來,可以正常趕路了,卻又出了這樣的事。
隻給帶三百個人規模的護衛,卻攜帶著價值不菲的貢物,在收到殷王之命時,阿好就在柳侯那吐槽過這樣的規定不合理。
但凡出使的國家弱點,路上連賊寇都抵擋不了,但她怎麼也沒想到,當初的幾句腹誹,現在卻成了真。
“遇襲的是哪幾個國家?”
阿好又問。
“目前知道的,是召方和寄方。”
他說出兩個比較陌生的名字。
這時代沒有總的疆域圖,國家更迭也快,像魚這樣的小國今天還在,也許過兩年就被吞並了,所以即便是一國令史都說不清這世上有多少個國家,能知道的也隻是比較強大的和自己國家周邊的國家。
他剛說出這兩個名字,阿好就感覺到身邊的子昭微微偏了偏頭,仿佛在思索著什麼。
“怎麼,你知道什麼?”
阿好問子昭。
“這兩個都是子姓封國。召和寄都是二十年前因為擁立遷都有功,被庚王新封的國主。”
子昭猶豫了下,終於還是選擇了據實已告。
比起魚國的令史,自然是子昭知道的更多。
“當初殷遷都後,很多王族舊有的土地大片被荒棄,舊族的勢力在這些地方互相兼並。這兩位子姓宗親是新王信任的人,被封在那裡,其實是為了保護庚王過去的王田和財產不受侵犯。”
“你是說,遇襲的都是殷的邑國?”
阿好立刻明白了子昭的意思,微皺了皺眉。
邑國和龐這樣相對獨立的方國不同,他們完全倚靠宗主國的力量立足,殷王對他們有保護的義務,還要經常派人去邑國巡視、派人助耕,而邑國則要為主國打仗、戍邊,納貢,甚至為王族提供女人、貞人和工匠奴隸等可使用的人。
如果是邑國,也難怪比其他國家都鄭重的多,早早就出發了。
“你怎麼會知道?連我們都不知道這樣的事,誰知道是不是你信口胡說!”
龐國出使的隊伍裡有十幾個是當初護送子亞來龐的殷人,聽到子昭對二十年前的舊事如數家珍,第一反應就是他在信口胡謅。
“你才多大年紀,怎麼能知道二十年前的事!”
其餘龐人也都將信將疑。
“你們不知道的事情,我未必就不知道。”
子昭平時很少發話,但隻要他開口,卻有一種不容反駁的氣勢。
“如果這件事真是羌人做的,那他們會襲擊子姓國的朝貢隊伍也很正常,若論這世上羌人最恨的國家是誰,除了殷,不會有第二個。”
這下,諸人都沒辦法斥責他信口開河了。
誰都知道,殷國和羌人發動戰爭,是從不留活口的。
即使在戰場上活下來的羌人,被拉到王都後,也一定是用作祭祀的人牲了。
彆的不說,殷國的新王要即位了,祭祀肯定要持續幾個月,這麼多大大小小的祭祀,那些畜生和人牲是從哪裡來的?
這些問題不能深想,一細想,不寒而栗。
“所以他們看到我們的圖騰是鴞而不是玄鳥時,他們選擇了撤退,之後也不再騷擾?”
阿好身邊的女羽若有所思道,“我們的王女雖然也算姓‘子’,但我們龐人可不是邑國。”
“未必如此。且不提我們提早被鴞鳥示警,就算沒示警,我龐國的‘鴞’旗特殊,世人皆知我們擅夜戰。我們的士卒身強力壯,人數又眾多,真要拚死一搏,那些羌人未必是我們的對手。”
阿好冷笑道,“而被害的國家帶著的都是一路跋涉的疲兵,剛剛放鬆警惕就遇到夜襲,遇襲後想要求助也困難。我們一看就知道剛剛出發,就算受了點損失,國內馳援也隻要一兩天,隻要那些羌人不蠢,就知道退避開。”
說到底,不過是欺軟怕硬罷了。
但無論如何,如果子昭說的消息是對的,那羌人可能隻是對子姓邑國或方國的朝貢隊伍下手,龐人又擅夜戰,多半不會受到襲擊。
可僅僅是猜測卻不能服眾,於是王女暫時停留在魚國,一邊派專門的探子去詳細打探遇襲隊伍的消息,一邊命令史去核實子昭說的那幾個國家來曆是不是如此。
但她心裡,其實已經有八分信了。
“我受殷人教育長大,通曉殷國的語言文字和風俗民情,也學習和殷國邦交的諸國關係,但也不知道‘召’和‘寄’這樣新晉的小國,你卻能隨口道來。”
阿好看著身旁身世成謎的男人,難得露出狐疑的表情。
“你說你父親以前在王都並不得勢,一直受到排擠,那你為什麼知道這麼多事情?